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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俩苍蝇给闻着了。”西西说。
    “这俩苍蝇够俊的。”燕燕说。
    “能不俊吗?她俩可是录事巷中数一数二的人,有两首诗就是专门写她俩的。”莺莺说。
    “姐姐,是怎样的两首诗?”燕燕问。
    写那吴玑的题为红梅,比喻她清艳于花园之魁,诗云:
    云样轻盈雪样清,        琼瑶蕴藉月精神。
    羞同桃李夸姿媚,
    独占人间第一春。
    佳娘品味一番道:“确实将那吴玑写活了。”
    “那杨倩呢?”燕燕问。
    杨倩被喻为水仙,喻其仙姿轻盈,是众香园里的第二号人物,诗云:
    盈盈罗袜欲生尘,
    冉冉绡衣照水明。
    移得洛川佳丽种,
    风标未肯让梅兄。
    “这一首也写得好……可惜,我们秦时楼里这么多佳丽,竟没人给我们几句诗,流布于市。”
    “怎么没有?昨天夜里柳七官人不是为莺莺姐写了一首么?‘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就这几句,早已压过了什么梅花儿、水仙儿的。”柳枝说。
    “这就是我闭楼三日侍候他的原因。”众姐妹不知楼主早就在门外听她们的谈论,见她推门进来,都站成一排:
    “妈妈!”
    “你们听着,今儿可是柳七在我楼的第三天,明天我们就开门接客了,在接客之前,你们一定用尽机关,让柳七留些词儿曲儿下来,最好是莺莺那样的——你们可知道,柳七一首词,妓家十年福。”
    “可他总是和臭师师在一起,没有时间为我们写词呀。”
    “不要紧,今天中午在酒桌上你们可提出这个要求,听说他有太白遗风。常言道,李白斗酒诗百篇,柳七斗酒词九十九篇,只少了一篇,关系不大,但按字数算起来,柳七比太白只在多不在少。”黄小云说。
    “听说这柳七给人做词,笔酬甚高……”杏花刚说了半截,莺莺接过话头说:
    “再高,能比得过咱们三日闭门谢客的情谊吗?再说,虽然他写一首词要银子不少,可听人说,这些钱他还会原封不动地花到给他钱使的人身上,这就是他的仁义之处。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将银子暂时交给他保管保管而已。”
    这几句话,可谓说到黄小云心上,她真服这莺莺,能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不愧是好领班。
    “好了,大家别只顾说话,将天琴阁扫洒一番,今天各显神通,将柳词多勾几首出来。”黄小云说完,扯扯衣襟:
    “你们去收拾,我请柳七出来。”
    黄小云进屋时,柳七早已起来,只见他端坐于书案前,正在握笔凝思,他的背后,床榻之上,杨师师睡得正香。
    黄小云不敢打扰,轻移莲步来到柳七背后,隔肩而望,见那纸头三个草字:
    “师师令。”她知柳七在为师师写词,不由飞了一个媚眼,如同楼里三十多个女儿都能看见她精明透顶的举动。
    过了片刻,柳七已经写完,一转身,发现背后的黄小云:“妈妈早上好。”
    “快,不要起来。官人为咱师师,一夜没合眼吧?困么?是不是就着师师小憩一会儿?”
    “妈妈来了,小生哪里敢睡?”
    “唉哟我的官人呀,可别这样,折杀我了,你治好了师师的病,咱楼上楼下都谢你、随你的意。今日中午,咱们摆开酒席,好好热闹一番。”
    “妈妈,今天已是第三天了,其实,你不必守着一句话儿,该接客就接客,免得淡了姐妹们的收成。”柳七说。
    “说什么话,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不为仁义二字,我就不开这秦时楼;不为仁义二字,我就不在门楣上刻木兰花了。”
    “妈妈的人品真是少见,柳某打心底里佩服。”
    两人说话时,师师也醒了,叫声“黄妈妈”,便娇羞地用被子捂住了头。
    “噢,还认得黄妈妈呀。师师啊,若不是柳七,在你眼里,我早就成蓝妈妈、紫妈妈了,哪里还是黄妈妈!”
    师师虽然捂了头,这些话却仍然听在了耳里,便偷偷掀起被角,深情地偷看柳七,柳七和黄小云都笑了:
    “你看,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正因为像个孩子,才更加可爱。”
    “师师,快起床,你病好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哎,官人,你方才写的是什么来着,是不是给这个大美人写的?”
    “妈妈莫急,待会儿你自会明白。”
    柳七和师师收拾好了,黄小云一手拉着一个,来到了天琴阁。一进门,众人一阵掌声,那孙春也在鼓掌之列,两天下来,他脸也青了,眼圈也黑了,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木兰花令九(2)
    “七爷,你真是好福气,能把杨师师弄到手。”
    “唉哟,官人,瞧你怎么说话,他二人全是前世的缘分、今世的情分、来世的 福分。怎么样官人,莺莺和燕燕哪个更好?”
    “妈妈,瞧你问的,我哪里能和莺莺姐比啊,人家是倾国倾城的貌,沉鱼落雁的容,我只是花下面的叶叶儿,草里头的虫虫儿,敢和人家比啊。”燕燕说。
    “燕燕,你够好了……”孙春说了半句,见莺莺正看着他,便不再言语。
    “瞧咱们燕燕这张嘴,一夜之间就学会贫了。燕燕,跟谁学的呀?”
    孙春听莺莺话里头说他嘴贫,不由心里发狠:“待会儿,非回敬你不可。”
    众人东一伙,西一伙坐了,如晚间塘边的青蛙样喧闹不止。厨房里早已将预备好的菜肴端上来,假河豚(即假豚。味似河豚而非河豚的食品。)和假元鱼(以鸡肉、黑羊头肉等制成的味似元鱼的食品。)放在每张桌子中间,样子有点傻,面对这众多嘴巴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围着这两个菜第一圈是白肉(未熟的肥肉。)、烧臆子(烤胸叉。)、渫蟹(水煮蟹。)、决明兜子(以粉皮兜包决明草等制成的食品。)、燠鸭(即今卤鸭。)、羊脚(羊肉块。)、脆筋巴子(羊、鹿、獐肉切作条或片,去筋膜,腌晒后的食品。);第二圈是梨干(焙干的梨肉,又名“梨花”。)、胶枣(蒸枣。)、核桃肉(胡核仁。)、海红(指柑桔,或指海棠果。)、浊梨(紫花梨,又名御梨。)、回马孛葡(似指新疆马奶葡萄。);第三圈是煎鱼、炒鸡、烧兔、煎燠肉、血羹、粉羹(现已失查)之类。每人面前放一个瓷器酒杯,一只小碗,碗里盛醒酒用的梅汁(煮制的梅水。)。红的红如玛瑙、白的如同梨花、黄的好像明月。如此丰盛的酒席,柳七能碰上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想到这秦时楼和自己只是初交,楼主和姐妹们能如此高看他,心里感动,于是端着酒杯,翩然而起:
    “楼主,众位妹妹,感谢你们对我二人的盛情款待,众位的情谊我柳某将铭记在心,他日若有用着的地方,必竭尽全力,报众位的深情……”
    柳七话没说完,莺莺用香帕扇着风飘然站起:
    “官人,你还别这样说,今日我们确实有点难处要请你帮忙。”
    柳七:“但说无妨。”
    莺莺:“其实呢,我们这个难处,对官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就看官人能否给我们赏个面子。”
    柳七一听这话,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坐了下来:
    “莺莺,你这贪心的人,昨天不是给你写了一首词吗?实话说,这东京大大小小的妓馆我几乎都走过了,还没有谁要我留两首词的。”
    “唉哟,”燕燕站起说,“我可知道你给哪些人写过词,有的人可不止两首啊。怎么,官人是看不起秦时楼还是看不起莺莺姐呀?”
    “真是个辣椒嘴。”莺莺按下站起来的燕燕,“我倒不奢望再得一首柳词,只是这秦时楼和众位姐妹需要柳七官人关照一些才是。”
    “这还用多说么,”孙春就是耐不住寂寞,摇头晃脑地站起来,“咱七爷彩笔一挥,鸭子变成天鹅,母鸡变成凤凰,这点要求算啥,只要你们肯花银子、肯出身子,我孙春保你们人人得柳词一首,由你们唱去,一旦唱开了,那你们就身价倍增,到那时候,可别看不起我这个给柳七爷牵马拽镫的……”
    黄小云听孙春“鸭子”、“母鸡”之类的话心中不悦,又听到“身价倍增”的话,合自己的心意,于是端酒杯到柳七面前:“官人,这杯酒代表楼里妹妹们敬你。”说着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翻个底朝天。
    “官人,你可要多喝几杯啊。”说着,用一双凤眼直勾勾看着柳七。
    这柳七本来就喜杯中之物,见楼主如此,也将酒饮了,对众人一笑:“谢谢众位妹妹的知遇……”话音未落,一阵琵琶声起,如山泉入谷,激越而清丽,看那操琴之人,正是师师。喧闹之声一下子如春夜的池塘中投进了石子,将那蛙声压住了,丝丝香风从琴弦处吹过每个人的面颊,许多人感到胸口的积郁正在一点点消解。
    人生在于感恩。
    柳七简直是听呆了,血液从心底升起,如同山间的喷泉,他忘了坐下来,忘了往杯中斟酒。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师师;闭上眼睛,看见的还是师师。
    爱情是生命中感恩的道具。
    师师的泪珠打在颤抖的琴弦上,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眼泪,将滋润秦时楼门楣上的木兰花,滋润人类艺术生活和生活的艺术。
    贫乏的时代,只有红裙怜才。
    在如是的氛围中,楼主黄小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作为秦时楼鸨母的一切心理准备被琴声锋利地割开,那伴随她一生的等待之芽如虫卵一样复活、蠕动。
    生命是一次长长的旅行。
    她体味到了等待的漫长,她想凭一切力量,缩短等待的距离,她准备用秦时楼中尽有的一切换得柳七的一夜。
    在心灵的空间,爱是幸福的。
    莺莺半张着嘴,舌头不断地伸进伸出,如同舐舔舌尖上的蜜汁,燕燕的牙齿不断地轻轻叩击。
    男人的幸福在于挺起和坚持。
    霞霞已忘了琴声来自自己很不喜欢的人那里,在音乐中将前胸贴在桌子坚硬的一角,在挤压摩擦中她就要叫喊。
    木兰花令九(3)
    女人的快乐在于……
    小安安歪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感到了变化,由琴声带来的变化,温暖正流布她的每条血管。
    旁观者是安静的。
    孙春的眼前黑沉沉的,睁大了眼睛却一无所见,头脑中有一只黑色的大脚踩在他的腮帮上,有点酸,口水也多了起来。
    咽不下去的是无形的。
    琴声微弱,琴声向微弱处而去,如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如越来越小的背影的是琴声往微弱处而去。
    什么在维护着艺术的良知?
    琴声已经消失,大家出了一口长气。
    “这一曲歌将流芳百世。”柳七说着,情不自禁来到师师面前,抚弄着她流云的头发,“师师,我将永远爱你……”
    “哟哟哟——得了得了,”黄小云最先从如此氛围中清醒过来,用粉袖揩揩眼角说,“嫖客爱上妓女的话多了去了,谁还当真的?再说,你只爱师师一个,不就冷了别人的心?”
    柳七笑了,回到座上,呷一口酸梅汤,慢慢地品。此时,他的心如久旱逢霖的土地,在干裂的缝隙里微微冒着热气。
    “七爷,是显显身手的时候了。”孙春有些着急地说。
    “好吧,那你先给大家来一小段吧。”
    柳七又将这皮球踢了过去,并以期待的眼光看着孙春。孙春沉吟一阵,心里道:“莺莺讥笑我嘴贫,我且还报一回。”想到这里,一拍惊堂茶碗:
    “有这样一户人家,居住高山脚下,夫妻二人同床六年尚未得子,原因何在?”他呷了一口酒,吹了一口气,看着众人疑问的脸得意地说,“原因就在妻子太黑。”
    “啊?”众人先是惊愕,紧接着大笑起来。莺莺听孙春“太黑”而不得子的话,恨得钢牙咬紧。那天夜里,这个龟孙子玩够了自己后就说了两句话“你呀,一个是太馋,一个是太黑……”现在竟然变得法儿气我。
    孙春也不看莺莺,只顾说自己的。有一天,丈夫从外面归来,见妻子在炉膛前吹火,便想起前人诗句,吟道:
    吹火朱唇动,添薪玉腕斜。
    遥看烟里面,大似雾中花。
    孙春说:“这乃是前朝诗人给佳人的名题,妇人也是知道的,于是对丈夫说,你看人家的丈夫,见妇人吹火可吟诗一首赠之,你也是有才学的,见我吹火为何不赠诗一首呢?”
    众人听到好处,均放下手中的食具,静候下文。
    那丈夫说,我确实应该吟诗赠你,诗云:
    吹火青唇动,
    添薪鬼胆斜。
    遥看烟里面,
    恰似鸠盘茶。
    大家听完,叹道:确实太黑了。
    “黑个屁!”莺莺气恼地骂一句,恰好被身边的海棠听见,见领班脖颈以下的样子,明白了孙春的用意,心里暗下决心,要为莺莺出气:
    “楼主,如果这样,大家都玩不好,我看咱们先每人出一个节目,好让柳七给我们赋诗填词。”
    “海棠说的是,你看先让谁表演啊?”
    海棠说:“谁先出节目,该由虫娘定夺才是。”
    虫娘不知海棠的用意,随口说道:“既然是海棠提议,该由海棠先来。”
    海棠也不推辞,款款走到圈外:“刚才听这位官人说书,甚是好听,海棠不才,愿鹦鹉学舌,大家莫要见笑。”
    “海棠,你什么时候说过书?快别丢人现眼了。我看你还是弹一曲‘念奴娇’的好。”符霞霞说。
    海棠并不理睬霞霞的话,说道:
    “大千世界,生命之中最小的就是蝼蚁昆虫了,但看它们的相貌和品格却各有不同。有一天,蚂蚁、苍蝇和蚊子聚到一起,品评各自的高下。蚂蚁说:‘我虽然微小,出入则有君臣之礼义,谁先谁后,谁早谁迟,谁的位置在哪里,都有一定的规矩,这是我类仁义之处。我们之中,有谁死了,大伙可以将其食用,这种忠孝世间没有,所以我应该居第一位。’苍蝇听到这里,不服气地说:‘还是不如我能享富贵。你看我,凡是公子们在筵席上小斟小酌,我就可以高高地盘旋其上,袭击桌儿,贴近光滑的衣裳,从菜碟里尝些佳肴美味,在杯盏里饮吸琼浆,你们谁能比过我呢?所以居长者之位的应该是我……’蚊子不等苍蝇说完,接过话头说:‘你们两个都是大傻x,就没见过世间真正的享受,忠孝和富贵怎能和我相比呢?为什么这样说呢?且看香阁兰房,夜深灯灭的时候,我悄悄进入纱帐之内,像一艘小船停泊在佳人的玉体上,那种滋味……抓在美女的酥胸上……那种享受,啧啧,选择香气散发、光滑柔软的地方咬上一口,啧啧,再咬上一口,啧啧,再咬上一口……一直到饱欲才满意……啧啧,啧啧,真是美死了’,——蚂蚁和苍蝇听到这里骂道……”
    海棠停了一阵,斜眼望着孙春说:
    “看你一个嘴子,瘦瘦尖尖,却是如此好色!”
    众人听完大笑,夸奖海棠说得好,莺莺也舒了一口气,感谢地望着海棠,只有孙春面红耳赤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海棠刚坐下,又有几个姑娘站起,各说了一些掌故,什么《张氏夜奔吕星哥》,《林叔茂私挈楚娘》,《静女私通陈彦臣》之类,一个个伶牙俐齿,唇红齿白,说得让人叹服。
    黄小云说:“这些掌故,咱们以后再讲,难得柳七官人在敝楼留住,妹妹们可献上歌舞,让官人鉴赏,他可是这方面的行家,让他指点一下,石头就会变成金子,常言道:玉不雕不成器——虫娘,让大家准备准备。”说着转向柳七:
    木兰花令九(4)
    “还望官人多多指教。”
    “妈妈,不要性急,留词之事,小生自有计较。”柳七站起来:
    “我愿以贵楼门楣上的木兰花为调,给众位妹妹们献词。”
    “官人,佳词每首该多少润笔?”
    “五十两足矣!”柳七说。
    “天哪!”黄小云心里叫苦,好个柳七,一首词能值五十两,那是银子,不是破铜烂铁,我这楼也是刚刚开张,一点进项也没有,哪里开支得起?
    柳七见状,知道黄小云心中犯难,畅然说道:
    “楼主如果有难处,可以先记账上,待日后慢慢消除,只是我一直凭这杆秃笔挣些零用钱和给妹妹们的花费,所以不敢破了润笔之规矩……”
    “哪里哪里,”黄小云见状赶忙说,“柳七的词是千金也难得来的,何况区区五十两,只是敝楼才刚刚开张,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这样吧。”说着环视一周,眼睛落到酥娘身上说:
    “只要是柳七写给楼里姐妹们的,就按五十两一首记账,如果题给秦时楼或木兰花者,再外加十两,以六十两一首记账。待日后稍有宽余时,奉还给柳七官人。”
    酥娘答应了,取来账簿。柳七道:“无须记在簿上,记在心里就行,我柳某用钱,从来没有打条子的习惯。”众人见柳七如此爽快,心里十分高兴。
    “秦时楼,木兰花,柳枝、海棠和杏花,”柳七叫着,“我今日就以‘木兰花’为词牌填词,请师师弹曲,安安笔墨伺候,三位佳人出来歌舞。”
    师师方才一段《玉女摇仙佩》惊得他人不敢抚琴,此刻柳七要依“木兰花调”填词,她便调丝理弦,将《木兰花》反复拨弄……
    剪裁用尽春工意,浅蘸朝霞千万蕊。
    天然淡泞好精神,洗尽严妆方见媚。
    风亭月榭闲相倚,紫玉枝梢红蜡蒂。
    假饶花落未消愁,煮酒杯盘催结子。
    众女儿清口玉音,齐唱柳七那首《木兰花》。柳七握紧笔管,醉眼中望着海棠——这个秦时楼中不言则已、出言惊人的女子,在砚台上轻轻舐滑笔头,刷刷刷,草下另一首绝唱:
    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
    日高梳洗甚时忺,点滴燕脂匀未遍。
    霏微雨罢残阳院,洗出都城新锦段。
    美人纤手摘芳枝,插在钗头和风颤。
    写完了,在前边小楷题明“木兰花”、“海棠”字样,轻轻搁笔道:
    “海棠姑娘,这首小词伴你如我,在我离开秦时楼后,愿你能在吟唱它的时候,记起曾有个写词填曲之人。”
    海棠笑吟吟走上前来,将词默读一遍:“官人,谢谢。”纤手在柳七手心划过,使柳七觉得她像一朵飘逝的流云。旋转的流云,舞动的流云,从高空之上落到这里:
    “我来了,你高兴吗?”
    来者与去者,带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男人和女人,是什么将他们联结在一起?是什么让他们彼此分离?是什么构成了分别后念想的因素?
    “我不愿意别人也像我一样,听到这种声音。”
    男人的仇恨,女人的嫉妒,在什么情况下产生,在什么情况下消失,在什么情况下产生新的东西?
    “唉呀,官人。”一句喊叫打断了柳七的思绪,是柳枝,边舞边有些埋怨地望着他。
    “别急柳枝,有你的。”说话间,他重新拿起笔来:
    黄金万缕风牵细,寒食初头春有味。
    nfdc1烟尤雨索春饶,一日三眠夸得意。
    章街隋岸欢游地,高拂楼台低映水。
    楚王空待学风流,饿损宫腰终不似。
    柳枝不等纸上的墨迹干透,扯去边舞边吟,和着曲子,浑然一体。
    “官人,好高的才情。”黄小云说着捧酒上来,在柳七杯中满满斟上:
    “官人,我先敬你一杯——女儿们,先停歌舞,给柳七官人敬酒呀——”
    柳七在众人频频敬酒中,早已喝得七分醉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口里念道:“不堪……尊酒……频频。恼……人……转转愁生……多情争似……无情。”众人听得不甚分明,黄小云叫道:“柳七醉了,醉了有好词,快些记下来。”
    待她们铺开白纸,准备记录时,柳七已颓然倒在虫娘怀里。虫娘正要将他推开,见莺莺给她使眼色,便不再动弹,任他柳七那双手伸到什么地方。
    众人见柳七已经醉倒,便停了歌舞,讲些闲话。孙春见大家有些扫兴,便自告奋勇地站起来:
    “这样吧,我给大家来段助兴如何?”
    莺莺道:“就你那几刷子,谁人不知,不说也罢!”
    孙春见莺莺如此奚落他,心中不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这段书可是好听呢。”
    “再好也是下三烂的玩艺儿,谁个稀罕!”话没说完,黄小云道:“莺莺,怎么这样和官人说话!”然后转过脸,对孙春灿然一笑道:
    “官人,女儿们就爱听你的书,你讲,你讲。”
    孙春看着莺莺,冷冷一笑道:
    “大唐盛世,歌妓如云,才子如风,风吹云散,风吹云聚,聚散间留多少才子美人佳话。”停顿一会儿:
    “且说,有一位才子,姓崔名涯,一生浪迹漂泊,好做花前月下客,曾遇到天下奇妓李端端,这李端端何奇之有,且听崔涯诗,诗中云:
    木兰花令九(5)
    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
    独把象牙梳掠鬓,昆仑顶上月初生。
    此诗说什么呢,单说这李端端太黑。李端端得知此诗已流布于市,上门找她的客人越来越少,便四处打探崔涯行迹。终于有了机会将他堵在半道上:‘官人一首词,端端百日贫,请官人务必新做一首,好让黑端端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崔涯见端端如此惨状,顿生恻隐之心,新做一首诗,诗云:
    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
    扬州近日无双价,一朵能行白牡丹。
    “此诗不日便又流布,巨豪大贾,争先恐后前来寻访端端,让这黑女子由一钱不值变成了身价千金……”饮一口茶,看着众人,斜眼睨着莺莺道:
    有人戏谑说:“李家娘子,才出墨地,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
    见众人在品咂其故事的三味,孙春又道:
    唐时,还有个名妓叫李三娘的,貌若天仙,词曲均有些名气,只有一点,太黑了。她和广陵一个富家子弟相好,这小子也正好是个黑驴,有诗人做文嘲讽说:
    木黑李三娘,黑旋风,兄妹行,张飞昔日同鸳帐。才别霸王,又接周仓,钟馗也在门前闯。尉迟恭、温将军,卖俏勾搭了灶君王。
    还有人嘲李三娘云:
    黑有几般黑,唯君黑得全,
    熟藕为双臂,烧梨作两拳。
    泪流如墨汁,放屁似窑烟,
    夜眠漆凳上,秋水共长天。
    说罢,戛然而止,饮着酒,得意非凡,将个莺莺气得咬牙切齿。
    海棠见孙春如此放肆地嘲弄莺莺,正要发作,只听柳七醉意中唱将起来:
    近来憔悴人惊怪。
    为别后,相思煞。
    我前生,负你愁烦债。
    便苦恁难开解。
    良夜永,牵情无计奈。
    锦被里,余香犹在。
    怎得依前灯下,
    恣意怜娇态(柳永全集《乐章集·迎春乐》。)。
    唱完了,又不断重复,“锦被里,余香犹在”之句,黄小云听后便说:
    “柳七官人醉了——虫娘啊,扶他到你房里歇息去吧。”
    虫娘应声扶柳七出了天琴阁,阳光和煦,照着这个花前月下客的醉态,我们听到他说出两句常人难解的话来:
    “丑妇属个人,
    美女归众生。”
    木兰花令十(1)
    980多年之后,我们已经无法知道柳永在秦时楼的第三个夜晚到底做了些什么。确切地说,不知道他在写了四首词后,还做了些什么;更确切地说,他在写了四首词之外又做了些什么,因为我们的想象怎么也无法触及到他一夜之间留恋于四个女孩中间的核心内容。
    有许多想为柳永写传的人,几乎都在这特殊的三天最不可思议的一夜里陷于困惑,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柳永作为普天之下第一情种的道德尺度就很成问题了。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下个“不道德”的定义,甚或是“流氓”的定义,但这和柳永本身是绝不相符的。柳永作为柳永或柳永以柳三变的方式做任何事情,都是道德之内的事,如果他是无道无德的人,何以赢得那么多的女儿心?
    矛盾在于,如果他是有道德的,何以在一夜之间恋着四个女人,——不,是五个,另一个便是刚刚被他梳弄过的师师。
    师师自从病中因柳永而恢复记忆力之后,对柳永的感激已代替了先前那种对一切花花公子的厌恶,甚至说,她已经从心底里爱上了这个凭写词写曲为生的白衣卿相。当柳七在醉酒之后,倒向虫娘怀抱的那一瞬,她的心便被什么紧紧地揪住了:
    “你看他,你看他醉成这个样子了。”
    这是她不断地念叨的一句话,这句话只有坐在她身边的小安安听见了。小安安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师师的脸红得如同冬天冻坏了的脚背,而她的眼睛里有种鸡窝里闯进了黄鼠狼的慌乱:
    “姐,你着什么急呀!”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着急,但她感觉到,自己一生已经和这个倒向别人怀抱的男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她看着虫娘在莺莺和黄小云的暗示中将柳七扶回到她的房间时,师师的心如同拔光了毛的鸡在雹雨之中奔跑。
    “官人,今夜我想听你说书。”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为何在失去柳七的时候,找一个柳七的朋友来陪自己度过这漫漫长夜。
    “你可算找对人了,这京城之中,除了我,还没谁能说个好听的来。师师,”孙春因激动而颤抖着说,“你要听素有素、要荤有荤、要雅有雅、要俗有俗——我说书,素起来,素如萝卜、开胃;荤起来,荤如肥牛、解馋;雅如兰花,芳香淡而永;俗如流水,清而纯,你……”
    师师不耐烦地打断孙春道:
    “不管你讲什么,能讲到天亮就行……”
    “孙春的故事讲不完,一讲就讲了三年,从燕京讲到了汴梁川,故事才讲了一半——师师,别说讲到天亮,一口气讲七七四十九天,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
    师师和孙春在虫娘房间的灯光灭了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咱们是吹了灯讲还是开着灯讲?”
    “随你的便,怎样都行。”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灯灭了,窗外碧蓝的夜光里浸溶着长长短短的蝉声,她来到窗前,推开绿得发黑的窗户,一阵回旋的风中,她嗅到丝丝人体发出的气味,一阵轻微的猫叫从她盯着的门缝里传出:
    “发情的母猫不耐夜晚的寂寞。”
    “孙官人,讲你的书吧,我听着呐……”她打断了孙春暗示的话说。
    猫的叫声渐渐微弱,好像被夜神的大手卡住了脖子,在猫叫停息的时候,对面房屋里亮了一下。
    她不忍往下想,转身回到床榻之上,半倚半躺静听着风声雨声。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山谷里静悄悄的,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唐太宗李世民率领大队人马悄无声息地闯进了隋军的埋伏,李世民抬起头,瞅着两边黑黑的山峰……”
    她是去过虫娘的房间的,虫娘不愧是布置房间的好手,一进门,迎面是一扇用木板拼成由绸缎裱成的屏风,屏风前是一椭圆的陶瓷鱼缸,两条金鱼在其中舞蹈,就两条。虫娘知道这道屏风的实际用途——即便有人擅自闯入,也不可能马上看见房内(屏风后)的事情。
    此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推开了门,站在了屏风面前,两条小鱼正头挨着头,诉说着祖传的话题。她站在那里,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难道为我柳七一首词,你就可以舍得女儿身?”柳七说。
    “官人,如果我有十个女儿身,也舍得换你一首词哦。”虫娘的声音。
    师师忍住自己的心跳,听见里面互相宽衣的声音。此时此刻,她觉得有些卑微。
    深些,再深些……
    无耻啊,真是无耻!她心里大声叫喊,并且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
    “……来将通名!”孙春叫道,“哈哈哈,真是有眼无珠,难道认不得我宇文成都?各位知道,这宇文成都乃天下第二条好汉,第一条好汉是唐将李元霸,而此刻,面对第二的竟是第七条好汉小将……”
    “别说了,真没意思。”师师嚷了一句,孙春黑夜里的眼睛溜溜一转,心中暗想:“这小表子肯定是爱听柔故事了……今夜有门。”静等了一阵,孙春腔调一换,如柔顺的毛驴一般,轻声说道:
    “会稽有人姓张名倅,有一男孩,一个女孩,男的取名叫阿麟,女的叫琼娘。后来琼娘嫁给了吕君寿,阿麟娶了梁家的女子为妻,这两家真是相亲相合,形同一家。过了几年,琼娘和梁氏都怀孕了,便说:‘我们是熟亲,彼此无间,如果生下男女,当再结亲姻,益修前好’。一年之后,琼娘生男,命名星哥,梁氏生女,叫做织女,两家非常高兴,每聚到一起时,便看着星哥和织女述说前言……”
    木兰花令十(2)
    师师静下心来,想着星哥和织女的故事,尽量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再滑入虫娘的房间。随着孙春的讲述,她看见织女如水中的莲花一样出落得娇嫩,星哥则如山崖上的松树,坚挺而壮实,两个人像一对雏鸳,又如两只||乳|凤,真可谓天生的一对儿。后来,后来……后来这织女因种种原因沦落入东京“秦时楼”中,而星哥则凭一生所学,专为织女填词写曲,两个人情投意合,相爱日深——有一天,星哥饮酒太多醉倒在虫娘怀里,被虫娘扯进了屋里,想和他行风做雨,而织女就站在虫娘房间的屏风后面,听他俩如何颠鸾倒凤,织女听得身上发痒,心里发狠,一口银牙咬得嘎崩作响,且等你一等,待你们步入佳景时,闯进去大喝一声,叫你虫娘这辈子不敢再做这事,叫你星哥……
    呀,不行,如果吓坏了星哥,自己这辈子的幸福生活非陪进去不可,我只能想别的法儿,又叫虫娘放开柳七(此时,星哥已经变成了柳七),又不让柳七遭到惊吓——对了,我且在这屏风后念首词,这词是昨天柳七写给我的,今日还不曾有人听过呢,我且轻轻唱来,扫他俩人的兴。
    师师见屏风后立着的织女——确切地说是孙春故事里的织女看着屏风后立着的师师用手掩着小口儿唱曲:
    香钿宝珥。
    拂菱花如水。
    学妆皆道称时宜,
    粉色有、天然春意。
    蜀彩衣长胜未起。
    纵乱云垂地,
    都城池苑夸桃李。
    问东风何似。
    不须回扇障清歌,
    唇一点、小于珠子。
    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此词牌为《师师令》,有人认为是词人张先所作。见《张子野词》。)。
    孙春讲书正在好处,忽听师师口中嘤嘤呀呀唱着,便暂时停了下来,问道:唱的什么?师师说:这是那织女见星哥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厮混时唱的。
    孙春心道:这个故事,我烂熟于心,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且不去管它,只顾拣好的马蚤的挑逗人性情的往下说去:
    “……星哥心头烦闷,知道和织女的亲事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便告诉了织女的丫环,求她传话进去,不久,织女的丫环青鸾出来,对星哥耳语道:‘你先回去,在夜深人静之时,小姐自然会出来相见。’星哥心下怀疑不提。”
    “这天夜晚,人静更阑,星哥刚睡到床上,忽然听到西廊下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又听到轻轻叩门的声音。星哥这才明白青鸾之约,悄悄起床开门,果见青鸾扶着织女进来,才进房中,织女叫关好门,用颤抖的声音对星哥说:‘自从父母指腹为婚,形销骨化,不渝此盟,今爹爹远在千里之外,欲夺其志,而许他人,我宁愿随君远奔,以结百年之好。”
    都到这地步了,我看你柳七有何说的,人家要和你结百年之好了,还要我师师做什么……好个虫娘,竟想夺我所爱,对这种下贱女人,决不能心慈手软,必须将她彻底干净地解决,对,将她斩草除根,……我应该马上行动……首先是让她停止一切罪恶活动——
    师师想到这里,妒火已经烧在了她的指尖上,她看见自己一转身,绕过了屏风,站在了屋子中间。
    柳七正搂着虫娘调情……
    “男女之爱从调情开始。”
    ……柳七见虫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头,放开了虫娘,吃惊地问:“你怎么了?”虫娘向门口撇了撇嘴。柳七转过脸,看见了站在屏风前的杨师师。
    柳七神情很不自然地干笑两声:“师师,你怎么来了?”柳七说。“我怎么来了,我怎么能不来——你这个骗子,昨夜和我形销骨化,不渝盟誓,只隔了一天,你就和虫娘搞上了。”“我只是和她调情,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放屁,你说过的,男女之爱是从调情开始,情都调了,到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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