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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何处?”柳三变问。
    “随便找个地方都行。”
    “我看,咱们还是去丰条楼,那里人多,兴许能遇些熟人。”
    “好,随你,到了那儿,用不着咱俩出钱买酒。”
    “现在,只有自己买酒了。”柳七长叹一声说。
    二人边说边走,孙春告诉他这几年秦时楼的生意火极了,而昭君馆有些萧条,说这东京城里又开了几家院子,而且一个比一个大。
    今宵酒醒何处十三(3)
    “皇上不是下旨不让多开吗?”
    “哪呀,”孙春压低声音说,“全是皇亲国戚们开的,不让百姓开,还能不让他们开呀,这院子呀,只能越开越大,越开越火。”
    柳七没说什么,和孙春来到丰条楼前。
    这丰条楼是在城中繁华之地,不是妓院,却是妓女和豪客们聚集玩乐之地。二人来到楼前,各色女儿来往穿梭。
    “我俩买瓶酒到楼上去喝。”柳七道。
    “对对,这样省钱。”
    柳七正在看酒,忽听楼上有人呼叫
    “柳七官人,柳七官人……”
    柳七抬起头来仰望,栏杆上一朵鲜花正向他盛开。
    “这位小姐,你是叫我吗?”
    “不叫你叫谁?快上楼来。”
    柳七应声好,买瓶酒和孙春一前一后上了丰条楼。楼上处处红粉,处处呢喃,处处笙歌曼舞,柳七在人群里找寻,那朵鲜花不见了。
    “在这呢。”那人在一张桌子边招招手。
    柳七和孙春来到桌边,见还有两个公子在那儿饮酒,柳七道
    “姑娘,不打扰了。”
    “屁话,”那姑娘道,“这么多年,你在哪里?我都要想疯了。”然后回过头对那两位公子说
    “二位,对不起,我的朋友来了。”
    二位公子看看柳七,一脸不屑地说“这位白脸有些年纪了,是何许人也?”
    柳七不慌不忙,从袖间掏出白牌儿,往桌上一放
    “奉旨填词柳三变。”
    “原来是柳七,得罪得罪。”二人说完赶紧溜了。
    柳七坐在凳上,上上下下看着姑娘,脑海里极力思索着。
    “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师师呀。”
    孙春忙在他耳边道“七爷,是昭君馆的师师。”
    柳七想起来了,连忙站起,给师师赔礼
    “师师姑娘,多谢你上次相送之情。”
    师师道“那次呀,船工回来说,你在路上又交了一个姓张的朋友,向我要两份船费呢。”
    “你给了吗?”孙春道。
    “给个屁呀,我们哪能给钱呀……”说着脸一红不往下说。
    孙春正要问不给钱给什么时,柳七拦住他对师师道
    “那张先也是个才子,我代他谢你了。”
    师师道“光谢不行,想当年,你的一切花费我尽力资助,你离开时,我连压箱钱都拿出来了,原以为见不着你了,不想今天官人从天而降,快给我填首词吧。”
    柳七赧然道“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师师连忙叫小二拿好酒来,自己到台后要了花笺笔墨而来
    “快给我填一首吧……”
    柳七以手拭纸,拿起毛笔,这时,另一位姑娘从前面走过,见了桌上“奉旨填词柳三变”的牌儿问师师道
    “姐姐,柳七官人在哪?”
    柳七知道又是个熟人,连忙将花笺藏于怀中。
    “这不?”师师对她说。
    “唉呀,柳七官人——瘦了,老了,叫人好伤心。”
    “你是?”
    “好个柳七官人,大丈夫怎能如此负心,当年你花的钱就不说了,你怀里藏的填词花笺,你要填词,香香的贱名就收在里面吧。”
    柳七才知她是香香,细看她依然乖巧而聪慧,于是笑着施礼,拿出花笺。
    二位姑娘按柳七坐下,一个斟酒,一个研墨,要他填词。
    柳七提起毛笔,凝神而思,忽听有人咚咚咚跑了过来
    “我看两位姐妹在这,知道有好事,不想遇着柳七官人,官人,你这一去多年,也不来看看你的冬冬。”
    “冬冬姑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些年,我也在想你们。”
    二人叙说旧日情分,冬冬看见桌上花笺纸墨说
    “官人是不是填词?”
    柳七道“正被你两位姐姐所苦,令我填词。”
    “那冬冬这名你不会抛弃吧?”
    柳七低头饮酒,抬头凝思,又一次将笔提起。
    三位姑娘都说“柳七官人心里有我,肯定先写我的名字。”
    柳七落笔写下第一句
    师师生得艳冶,
    香香、冬冬一见,都不高兴,伸出小手要夺花笺。柳七连忙写上第二句
    香香于我情多。
    冬冬一看不乐了“官人先写我么。”说完鼓起小嘴,转过身去。
    柳七笑着再写
    冬冬那更久脾和。
    四个打成一个。
    冬冬扭头一看,乐了“这还差不多。”
    柳七将这张纸翻过,继续往下写
    幸有苍皇未款,
    新词写处多磨,
    “管”字下边无分,
    “闭”字加点如何,
    权将“好”字自停那,
    “jian”字中间着我。
    三人齐声叫好,买了酒席款待柳七。孙春道“七爷才高,妹妹情多,妙啊。”
    师师要来了月琴,香香拿来洞箫,冬冬不善丝竹,却天生一副金嗓子,三人合作,当时将这首《西江月》演出,引得满堂喝彩。
    师师道“今日和柳七官人久别重逢,愿即兴借柳七之韵和一词。”
    柳七知道师师善词,连忙研墨。
    今宵酒醒何处十三(4)
    师师不写,站起身口占道
    一种何其轻薄,
    三眠情意偏多,
    飞花舞絮弄春和,
    全没些儿定个。
    踪迹岂容收拾,
    风流无处消磨。
    依依接取手亲按,
    永地同心向我。
    柳七听诵完毕,大喜,乃举杯对三位说
    “我柳三变失意之日,又得妹妹们如此倾心,真乃平生最幸事,咱们今天闹它个天翻地覆,一醉方休。”
    三人又唱又歌,其乐无穷,整个丰条楼上男男女女睁大眼睛看他们的景致。
    香香对冬冬说“师师姐既有高调,我虽酒醉,可否同和一首?”
    冬冬闻言,站起来对大家说“香香姐灵感来了,欲和词一首,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齐声叫好。
    香香摇摇摆摆站起道
    谁道词高和寡,
    须知会少离多,
    三家本作一家和,
    更莫容它别个。
    且恁眼前丰条乐,
    休将饮里相磨,
    酒肠不奈苦揉按,
    我醉无多酌我。
    柳七听得高兴,不免又多饮几杯。
    师师脸上酒红正起,香香腮下香汗细细,只有冬冬不多饮,直着眼儿看柳哥
    “柳哥,今天不要再走了好吗?”
    “不走往哪儿去,昭君馆?”柳七问道。
    师师道“不去那个烂地方,永远不去那个烂地方——香香,到咱家里去玩吧。”
    香香道“好是好,只是多了一个。”
    孙春知趣,马上道“我有事,就不去了,谢谢妹妹们的好意。”
    柳七道“孙春不去,我也就不去了。”
    师师嗔道“他日可不去,今日哪能不去,你自个词里说‘四个打成一个’‘抔字中间着我’堂堂柳七官人,怎能言而无信?”
    柳七知道难得脱身,对孙春道
    “贤弟可先去熟地方通报一声,说我柳七将一一拜访。”
    四人一同下楼,夕阳染得大地正红。
    芳心是事可可一(1)
    这天晚上,柳三变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
    他看见自己住在五夫里那间大屋里。
    在梦中,他总是在那个温暖的家里。他一直弄不清,在东京度过了二十多年,但东京的工部侍郎豪华的府邸,从来没在梦中出现过。
    在屋子中,隐约地摆着三张桌子,空着一张,另两张前大概坐着柳三接和柳三复。他来到一张凳前坐下,看见眼前有几本打开翻扣的书,一本摞在另一本上面,他知道那些书,总不外《诗经》、《礼记》、《春秋》之类……
    他醒了。他觉得醒得毫无理由,梦中没有尖锐的突起使他惊醒,梦外没有任何让他醒来的因素,老鼠没有噬咬书柜;没有什么从高处掉下来;手在被子里;腿在被子里;没有什么露在外面;头在外面,那是必要的,而且向来如此,人人如此;初春的夜晚,不冷不热;没有蚊子;身边没有鼾声;没有美人的呓语;胃里没有不舒服;身上不疼;白天没有痛苦;没有兴奋过度……
    那么,什么东西让自己醒了,而且醒得非常彻底,使他再也不能入睡。
    睁开眼睛,极力寻找着醒来的因素。
    没有。
    漏子声声,那是夜的呼吸,让人变得安静。
    枕边放着咬剩的半拉苹果,它的香味只能让你睡得踏实。
    油灯不明不暗,灯油不多不少。没有黑暗的压迫,也没有光明的刺激。
    他合上眼睛,先是看见三张桌子,而后是《诗经》、《春秋》、《礼记》之类,再后面是什么呢?是那间大屋子,它在福建崇安五夫里。然后呢?
    想不起来了。
    这可不是好现象。他是一个能记住梦境的人,这个能力来自于多年的训练,确切地说是为了记住那些在梦中藏头露尾的绝妙佳句,他做过无数次实验,逐渐积累了一套经验。那是极为烦琐、复杂的程序,有许多程序是重复的,所有的程序却是类似的,但没有哪个是多余的或可有可无的。
    现在,他想不起来了,他知道致命的错误是将程序颠倒了。
    正确的顺序是:大屋子——三张桌子——《诗经》、《礼记》之类的书,他自己身体的移动,眼光的移动,贯穿这个顺序始终。
    这是一个无法改正的错误。
    他只得睁开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将这梦的盒子打开。
    他穿上衣服,虚踏着鞋出门。弦月正高,星光正亮,空气中有些寒意。
    楼上一盏灯亮了,片刻,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雪白的身子闪下楼来。
    他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悠长,带着噩梦气味,伴随着夜凉中的寒噤。
    “谁在那里?”
    是越娥的声音,他听见水花骤然而止。
    “萧妹子吧,是我,吓着你了?”
    “是人就不怕。”说着,水声又起。
    柳七心里一动,来到她跟前,将她轻轻抱起,她身上冰凉,柳七的手心湿淋淋的。
    “送你上楼还是到我屋里?”
    “你屋里没人?”
    柳七不说话,将她轻轻抱到屋里,放进被窝:“快,冻坏了。”
    “你也刚起来?”越娥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说,“天香姐姐呢?”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他答非所问,来到床边坐下,在她的额上亲了一口,“还早,做个梦吧。”
    他等她闭上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时,轻轻离开床边。
    他坐到桌前,拿起一本书沉入其文辞之中,佳人甜甜的睡眠使他变得格外平静。
    童年。一棵高大的皂夹树,枝叶间总渗着苍青的细密的蝶卵。荆僰丛中有雀子盘结的巢|岤,用嫩草、毛发和它小舌上的唾汁。鸟巢高于大地数尺,那就是天堂——和世俗拉开的距离。
    童年。上苍保佑鸟巢里的雏稚,上苍的祝福印满它淡黄的毛茸茸的身体。
    清溪一般的童年,清澈见底的诗句。水流进入石隙,自然的音乐是真诚的。
    他合上书本,又一次来到床边,看小小美人的睡姿。
    童年……他心里想……
    淡淡的娥眉,滑腻的肌肤,精巧的嘴巴上刻着浅浅的纹路。那乌黑的散开的头发映衬着她的脸庞。
    童年……一种清凉从心底滑过。他嗅到淡淡的奶腥,来自她的鼻腔,一股熏兰的香馨来自她的身体。
    他点燃小炉,温些水,洗净手后又来到床边。
    他小心地坐下……童年。一条水中游动的小鱼。它吹出一串泡泡。它躺在一块硬而圆的石头下面。石头上面是水流出的弧。
    童年……他的手伸进想象中的流水,那温暖的流水,硕而圆的石头是柔软的。
    河床是平的,没有沙子。
    一个小小的漩涡,所有的响声都将聚在那里。
    稚嫩的水草。童年……柔软的水草……
    童年……下跌的河床。突露出水面的礁石,礁石上方水草永远是滋润的。
    这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泉水的发源地。童年。
    生命的清潭。欲望的鱼。
    狭长的通道。童年。
    沿着一条河流而去,能听到另一条河流的声音。只有童年。
    凭空而来的水,在木头上流淌;能站立起来的水,在布上凝成固定的形状,除了童年。
    河流的弯曲,水面的隆起,水能够向上流,那是童年。
    芳心是事可可一(2)
    童年。石板底下的游鱼。靠一汪汪女儿水养活的生命……
    河流翻个身,多年以前,他曾说:“盈盈背立银nfee1。”他沉浸在童年的氛围中。
    银nfee1里一汪清水。
    “哎唷……”越娥呻吟一声。柳七马上回到现实之中,那清纯的感觉和夜色一起消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当夜色消融时,他对往事的回忆就会画个句号。
    人生的另一篇章又将开始,男人女人、君子小人、才子佳人一齐粉墨登场。
    “柳七哥昨夜真怪。”
    越娥起来后对领班谢天香说。谢天香是西京曲街里最美的行首,是柳七科场再次失意后的感情寄托,同时是他华美辞章的灵感来源。
    “他这一向,总是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心事。”谢天香说。
    越娥神秘地说:“昨天夜里,他没有睡觉,说是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怎么,昨夜你在他屋里?”
    “他只是摸我,全身都摸遍了,可最后还是一场空。”
    越娥看着谢天香:“我感觉他摸我时心里想着别人。”
    谢天香叹口气,让姐妹们打扫楼上楼下,自己悄悄来到柳七屋中:
    “好个负心汉,昨夜赶开了我却收留了别人,山盟海誓都成空的了?”
    柳七正在洗脸,听这话知道是萧妹子多嘴,笑笑道:
    “只是让越娥暖暖身子,何曾背了誓言?”
    谢天香扭身坐下:“我看,男人若不追求功名,没有一个能上正路的。”
    柳七闻言,擦擦脸:
    “大姐,我也有此念头,只是怕皇上再次作难。”
    “柳郎,常言道,事不过三,皇上的心也是肉长的,我想,如果你再次高中,他必然会有所考虑。”
    “也罢也罢,即便再次被黜,也好让后人知道当朝,有个叫柳三变的才子三次被削了进士。”柳七拉着谢天香的手,“大姐,小生在此,多蒙款待,如果我这次高中得官,五花官诰,驷马香车,你就是夫人。”
    谢天香:“耆卿,衣服盘缠,我早准备停当。你快上路吧,误了一日要等三年,不要因我误了前程。”说着她转身拉开柜子,将一个包袱取出。
    柳七吃惊地看着她,他不知她为何这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实际上再去一试的想法,完全是因为昨夜那个回到童年的梦,那个梦,使他童年时就埋在心底的功名之苗又一次复活,它躁动不安的芽苗已无法压制。可谢天香竟然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大姐,谢谢你了。”
    谢天香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哐哐的敲门声,紧接着有人叫道:
    “谢大姐在家么?”
    谢天香看看柳七,转身出去。
    “哥哥,你是叫我?”
    “如果你是谢大姐就是叫你。”
    “哥哥,我是谢天香,进屋里说话。”
    谢天香将来人让进屋里,柳七一看是个官差,便互相施礼坐在旁边凳上。
    “这位是?”来人拉长声调问道。
    “他叫柳耆卿,是我的朋友。”谢天香说。
    来人赶忙起身施礼:“久仰久仰,填词柳七,名气大得很,天圣二年,中了状元被皇上落去,天圣五年中了探花又被落去,天圣八年中了第二名榜眼,仍然被皇上黜去,明道元年……明道元年你没参加考试,是吧?”
    柳七道:“天圣八年,我的朋友张先中进士,比我年小一辈的石介、欧阳修也高中进士,对比之下,柳某心灰意冷,所以未曾赶考。大人尊姓大名,竟如些熟悉我?”
    “小的姓张名千,在这河南府做个乐探执事,专管僧尼道俗乐人,迎新送旧,都该小人来管。”
    “原来是管咱们的官儿,县官不如现管。张大人,请你多多关照。”谢天香施礼道。
    张千笑道:“可是不如柳七,天不管地不管,考试落选一次,名气增大十分——我说柳三变,今年春榜又动,你不想让自己的名气更大些吗?”
    柳七看了谢天香一眼,笑而不答。
    张千见状站起来:“才子佳人,你们乐着吧,小人告辞。”
    他刚走到门边,又回转身来:
    “险些忘了正事,来日新官到任,谢大姐准备一二,参见府尹。”
    谢天香问:“这新上任的是什么官?”
    “是钱大尹,天圣二年的探花郎。”
    谢天香:“难道是人们说的波斯钱大尹么?”
    张千:“你不要胡说,叫大人的外号。我走了,走了——谢大姐,明天早些来参官。”
    张千一出门,谢天香见柳七满面春风,喜上眉梢,问道:
    “耆卿为何这么高兴?”
    柳七道:“大姐,你知道这钱大尹是谁?”
    “是我旧日朋友。想当年……”柳七想到张颜便改口道:
    “明日我同大姐到河南府上,见着钱可,让他多多关照你,我也走得放心。”
    谢天香听见“走”字,心里酸楚:“柳郎,你这一去山高水远,何日才能相见?何时再续断弦?今夜咱们早点歇息,让并蒂莲花放开一夜吧。”
    为这一夜,柳三变作词云:
    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
    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
    盈盈秋水。恣雅态,欲语先娇媚。
    芳心是事可可一(3)
    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
    绸缪凤枕鸳被。
    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
    困极欢余,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
    风流事,难逢双美。
    况已断,香云为盟誓。
    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乐章集·尉迟杯》)。
    柳七谢天香一夜欢意尚未消尽,河南府新任大尹钱可已经从卧室出来,准备升堂。自他中第以来,累蒙擢用,颇有政声,新近仁宗又一次提升他为河南府尹,他工作比从前更加勤勉,生活也极为简朴。公元1033年的他,已是满脸乱蓬蓬胡子,人们不知也不敢问他为何如此不修颜面。有一次皇上召见他时问这事,他道:“我总觉得为国家做的事太少,无颜面君无颜对民,只靠这胡须遮羞。”皇上于是更加喜欢:
    “如果都像钱爱卿,真乃大宋洪福。”
    百姓不知这个情况,许多人竟认为他是波斯人,“波斯钱大尹”的外号就这样叫开了。
    钱大尹来到公堂,天尚早,公堂里没有一人,他坐在案前,提笔写下一首诗:
    寒蛩秋夜忙催织,戴胜春朝苦勤耕。
    若道民情官不理,须知虫鸟为何鸣。
    他刚放下笔,张千来到:“大人又起得这么早。”
    “张千,有该签押的文书么,拿来让我审阅。”
    “禀老爷,还有些乐人未曾参见哩。”
    钱大尹皱皱眉:“原来的官员上任有见乐人的例子吗?”
    “老爷,这乐人也是三十六行中一行,早就有她们参见新官的做法。”
    “既然如此,让她们来见吧。”
    “升堂!”张千叫一声,两班衙役分列两边。
    “参官乐人上堂!”
    话音一落,西京各处有名的歌妓行首列队而来。
    “参见老爷。”
    “免礼。”
    钱大尹见这班女子,忽然想起张颜姑娘来,那张颜自从被他骗进销魂楼后一晃已经十多年了。当初他中探花之时,曾去销魂楼见她,并说如果她愿意,可娶她为妻,多少姐妹们羡慕得要死,可她听说柳三变中了状元被落之事后竟然大哭一场,哭够了才对他说:
    “我这身子,除了嫁柳七就是接客,如果你是客人就留一夜,想娶我那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张颜并没有原谅他,那颗曾经爱他的心,已被彻底伤透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补偿这份罪过,于是将脸上象征耻辱的胡须一留到底,成为而今的“波斯钱大尹。”
    他以手拭目,让眼睛看得清楚些,一瞬间,他觉得这班女子个个都是张颜。
    但这感觉只是一闪,他想到自己这堂堂河南府尹,如此荒唐,如果传到皇上耳里将大大不利,于是他直起腰板,稀里糊涂说了几句后,手轻轻一挥。张千见状连忙道:
    “参见完毕,退下!”
    众女儿刚出门,张千瞧见谢天香站在门口。
    “老爷,谢天香来了。”
    钱大尹刚拿起一份文件要批,停下问道:
    “谢天香是谁?”
    “是咱西京最出名的行首。”
    “刚才已见过一批,不必人人都见。”
    “老爷,这谢天香琴棋书画均是上品,姿色更是神品……”
    “让她上来吧。”
    张千:“谢天香上堂参见大尹。”说完屈步迈到门口。
    谢天香脸一红,没有说话,跟着张千来到堂下,施个大礼:
    “行首谢天香谨参。”
    钱大尹眼睛一扫,心中叹息,但马上沉下脸来:
    “好了,各方面注意些。”
    谢天香:“知道了。”说完又施一礼,退出公堂,“老天爷,这个大尹好冷的脸子,让我立地一饭间,心战两炊时。”
    柳七从旁边过来:“大姐,你见过了大尹,待我去见他。”
    谢天香:“别见了吧,这相公不比其他的……”
    柳七来到门口,对张千道:“大哥通报一声,柳三变特来拜见。”
    张千上堂告知,钱大尹道:“他说他是柳三变?”
    “正是!”
    钱大尹笑道:“我方才正在想他,不想贤弟竟然在此,道有请。”
    张千大声道:“请柳三变进来。”
    三变飘飘然而来,对钱可道:
    “小弟游学到此,不想正值兄长高升,今日特来拜贺,同时辞行去求取功名。”
    钱可说:“自咱俩别后,十多年如烟,时常想念,今日一会真是老夫之幸也!左右,看酒来!为我招待学士。”
    三变忙道:“兄弟去得急,不必安排茶饭。”
    钱大尹:“好久不见,待片刻有什么关系,张千,将酒拿到堂上来。”
    “兄长,这是国家公堂,不是小弟饮酒的地方。”
    钱可道:“贤弟差矣,一来你是我的好友,二来你是一代文章渊薮,在公堂饮酒正好合适。唉,我本想留你在此,住留几日,可是大丈夫当以功名为念,不好留你。贤弟,请满饮此杯。”
    两人喝了一阵,柳道:“喝够了,喝够了,辞别兄长,我将赶路。”
    钱大尹站起来:“贤弟,不成敬意,只望你他日得意,再行庆贺!”
    “小弟告辞。”
    “公务在身,不远送了。”
    柳三变出了门,见谢天香等在门口,便埋怨自己道:
    芳心是事可可一(4)
    “柳七呀柳七,你为什么而来?只是为大姐,怎么就忘了?大姐,你稍等,我再进去。”
    “耆卿,你别去,这相公不比其他的。”
    “不妨事,兄长待我很好。”说完来到门前:“张千,再报一声”。
    “你怎么又来了?”
    “你就说柳三变再来拜见,有话要说。”
    张千上堂:“柳三变又要见老爷,有说的话。”
    “是么?”钱大尹沉思一下说,“想必是我在此做事有着不到的地方。道有请。”
    “有请——”
    钱大尹对柳三变说:“我方来乍到,多有见不到处,我想贤弟必有嘉言善行教导于我。”
    三变道:“兄长,小弟别无他事,只是请你好好照管谢氏。”
    钱大尹伸长脖子往门外一望,见谢天香的影子,道:
    “耆卿,敬重看待,恕不远送!”
    “多谢了,兄长。”
    柳三变告辞出门,对谢天香说:
    “大姐,我说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耆卿,敬重看待’。”
    谢天香道:“你知道他的意思么?”
    “不知道。”
    谢天香:“第一次见你称你为学士,可这一次他冷眼偷看,在交椅上捻着胡须。待你不同前次,竟然称你的字,貌似尊重,老朋友间尊重便是疏远,冷淡、客气就是不满、小看。”
    柳:“大姐,你不放心,我再过去。”
    谢:“耆卿,你别过去。”
    “不妨事,兄长不会错待我的。”
    那边堂上,钱大尹问张千:“刚才柳三变说关照谢氏,这谢氏必定是峨冠博带,一个名士大夫,他到底是谁?”
    张千:“禀老爷,就是参官的行首谢天香。”
    “哦,原来如此。贤弟,你错用了心也!”
    这时柳三变又到门口:
    “张大哥,你再报一声,柳三变有话说。”
    张千:“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敢过去。”
    “不妨,再说一声。”
    张千屈身上堂“柳三变又有话说。”
    “叫他过来!”
    柳三变进门见钱。
    “耆卿,有何见教?”
    柳:“兄长,关照谢氏!”
    钱:“我才说了‘敬重看待’,恕不远送。”
    柳七出了门,见谢天香道
    “大尹只说‘敬重看待’,怎么样?”
    谢天香道:“耆卿呀,拿笔做文词,你天下第一,可这官场里的话却是不明白,他说‘敬重看待’,有几种意思,‘看’则看你的八股文,‘待’则待你的五言诗,‘敬’你那十年辛苦志,‘重’你的一举状元时——可不是他的‘敬重看待’吗?”
    柳七道:“你也太多心了。如果还放心不下,我再去走一遭。”
    “耆卿休去!”
    “不妨事,他对我是很看重的。”
    柳七说着又见着张千:
    “张大哥,请再通报,柳三变又来,有说的话。”
    “你还没走?这次我不敢去了。”
    “但去通禀无妨。”
    这样,柳三变又一次来到堂上。
    钱可问道:“耆卿有何话说?”
    “哥哥,多关照谢氏。”
    钱可面有怒色:“耆卿,你种的桃花放,砍的竹竿折!”
    “多谢了兄长。”柳七说完,出门见谢天香。
    “相公说什么?”
    “他说‘种的桃花放,砍的竹竿折。’这一回,你放心了吧?”
    谢天香叹了一口气道:“耆卿啊,他在说你重色轻君子。走吧,咱们快些离开吧。”
    “你还是不放心,等我再去与他说。”
    “耆卿呀,你怎么这样固执?”
    “不要紧。”说着又见张千:
    “大哥,你再说说,柳三变又有话说。”
    张千:“你这人真是没完没了,我不敢通报。”
    “那我自己进去。”
    “别,别别!”张千只好进去通报。
    钱可见张千进来问:“是不是柳三变又有话说?”
    “正是。”
    钱可怒道:“这个禽兽!张千,让他外面等着去。”
    过了许久,柳七不见张千出来,心里道,难道是他不敢通报,那我自己进去。想到这里迈步进了公堂。
    钱大尹大怒:“是说关照谢氏吗?”
    “正是。”柳七答。
    钱:“耆卿,你为何轻薄到如此地步!这里是官府皇堂,又不是秦楼楚馆,左一个谢氏右一个谢氏,我是河南府尹,又不是教坊司乐探!
    “耆卿,我一直看重你,是因为你有才。古人说,德胜才为君子,才胜德为小人,我看你今天的所为是才有余而德不足。《礼记》上说:j声乱色,不留聪明。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大丈夫富贵不滛,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今天告别,我以为有什么嘉言善行。可是你,你竟为一个妓女往返数次,一点也不顾羞耻,你枉穿了那身人衣。
    “耆卿,如果你将这番功夫,用在功名上,就不会四十多岁了,还是这个样子,你看人家石介,天圣八年中了进士,年纪轻轻就成了国子监直讲,那欧阳修,也是深得皇上器重,今官居三品,为翰林学士,难道你就不感到羞耻吗?
    芳心是事可可一(5)
    “耆卿,你有锦绣的前程、满腹的文章,不学贤者,只说谢天香,张千——”
    “小人在。”
    “你过来。”钱可在张千耳边嘀咕一阵后说:
    “左右击鼓退堂!”说完径自转身而去。
    柳七出来,见了谢天香,谢天香道:“我说你不要去,将相公惹恼了……”
    “大姐放心,我到东京若得个一官半职——钱可,你休和我来纠缠!大姐呀,我这就赶考上路。”
    谢天香道:“我送你到城外那小酒馆里,为你饯行。”
    张千闻言出得门来:“等我一等,我张千来送柳先生。”
    三人说着话,一同到了城外小酒馆,小饮几杯,柳七道:
    “大姐,我临行又做了一词,词寄《定风波》是商角调,留给大姐一念。”
    “谢柳郎……”天香说着索来纸笔,柳七写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乐章集·定风波》)。
    张千道:“先生,我可抄一份吗?”
    “尽管你抄去。”
    谢天香道:“耆卿,你这一走,让我如何是好?”她心里暗想,今日柳七惹恼了钱大尹,自个儿轻声咳嗽便有官司。
    “大姐放心,小生不久便回。”
    二人泪涟涟在路口分别。
    谢天香回到家里,给众姐妹们说起今日的事情,大家心里忐忑。
    谢天香道:“柳七官人留的这首《定风波》不可公开唱。”众人不解其意,萧妹子越娥说:
    “私下吟唱总可以吧?”
    “私下唱倒也无妨。”
    芳心是事可可二(1)
    第二天清晨,钱可依然早早起来,读一阵古贤文章,写四句小诗,准备升堂。他今天的诗中道:
    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写完了,读两遍心里道,自从中第为官以来,从没有如此心情,现在却女儿情长,相思盈怀,完全是因了昨日见那班女子,又见柳耆卿,思念赛楚楚张颜之故。可恶可恶,这样下去,我的官运将大受影响。
    想到这里他将小诗撕了,重新提笔,诗兴不具,只写八个字: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叫两声:“张千”,有人报张千尚未回来,钱大尹道:
    “昨日使他去跟着柳三变,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回话,你们在门口看着,张千来时让他进来见我。”
    话音刚落,张千从门里进来。
    “禀告老爷,我回来了。”
    “好,仔细说说。”
    张千道:“我跟着他二人到了城外一个小酒馆,谢天香在那里为柳七饯行。”
    “柳耆卿如何?”
    “他要进京赶考,临行做了一首词给谢天香,词寄《定风波》,小的记着,看他二人路边洒泪而别,我就来了。”
    “你记得那首词么?”
    “颠倒记得烂熟。”
    钱大尹道:“念给我听。”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张千念到这里不做声了。
    “怎的?”钱大尹问。
    “老爷,小的忘记了。”
    钱:“你说记得颠倒烂熟呀?”
    张:“小的见了老爷,心里一怕就给忘了。”
    “有抄本么?”
    “有。”
    “拿来我看。”
    张千将抄本递给大尹,钱大尹接过念道: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嗨!好词,好词,耆卿,你好高的才情,像这等才学,那五言诗,八韵赋(即八股文。),万言策上留心,什么大官不做。我再看一遍。”
    钱大尹将抄本从左手换到右手:“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念到这时心里暗想,这柳三变怪罪我了,老夫?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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