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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式金钟罩一类的瓷器古玩,给她的屋里平添了一股古旧感,一股隐私的魅力。灯光映照着她光洁的皮肤,和她的在地毯上赤足来来回回走动的修长的腿。她不断变换姿势的优美的上身以及向前朝向我的探询的头,都被包裹在一圈封闭的光环里,这一切使得窗外的湿气和嘈杂无法进入房间里我们的氛围之中。  禾面对外人的时候,身上总是缠绕着一种经年不去的傲慢之气,但当她独自面对我一人时,却更多地散发出一股“母亲”的气息。这气息一直令我十分迷恋。  我从小到大,在自己家里几乎很少体验到这种细致入微生活的温馨。我的父母都是一天到晚沉醉于自己工作的人,对于日常琐事毫无兴趣。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是从来不做的;而母亲又永远处于时间的紧张压迫之下,我知道她是十分爱我的,爱到了刻骨铭心,但是她的爱是一种抽象的爱、宏观的爱,不是那种广泛意义的家庭主妇式的母鸡对自己下的蛋的爱。当她不得已而劳作的时候,也是不情愿的,但是出于对我的爱,她愿意付出一些牺牲。只是,她这种悲壮的“牺牲”感,使我产生压力,以致于我并不希望我的母亲更多地陷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家务之中。我始终觉得,拥有那种“工作狂”的追求事业成功的父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幸运的事。倒是平凡的父母能够带给孩子更多的家庭的温馨与依恋。  禾与我的母亲都有着优雅艳丽的外表,但她们在个性方面又有明显的差别。禾的身体随时都荡漾着一股悠闲从容的韵律,她总是拥有充足的时间,这一点与我的家人不同。那一种过日子的兴趣来自于禾的本心。我从小到大,身上所有的毛衣、毛裤都是禾亲自为我编织的,她说外边买来的毛衣质地不暖和,而且样式重复,她希望我各个方面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我、包括我过去家里其他人的衣服,大多也是由禾陪着精心挑选的。她身上既有我母亲那一种优雅的知识女性气质,又有一股十足的“家庭主妇”韵味。  这会儿,当我看到禾怀着无比的兴致调弄出来的饭饭菜菜,心里的确极为温暖。  禾对我说,其实,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像我这样享受到“情人”待遇的,我是她的一个有着特殊亲情的人。若换了别人,坐在一边动口不动手,她才不伺候呢。  我听了便很开心。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本《易经杂说》,翻看禾用铅笔划了道道的句子。  我从小就知道禾很喜爱读书。但是,我们对于读书趣味的投合,是在我长大了也读了许多书之后的事。我们越来越发现在对方那里有着广泛的契合点。  禾说,她这几天在读《易经》,这东西像大麻。  我说,你还是读点轻松的吧,古人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我们一辈子能有多少“春”呢!  禾说,她也读轻松的书,读张洁的小说《方舟》和伊蕾的诗。&nbsp&nbsp
    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2)
    当时,正是80年代末期,正是中国的文艺界百花齐放、百花争鸣的时候。我与禾每次见面都用很多的时间谈论小说和人生。我们当时谈论最多的中国作家,除了一些男性作家,更多的时候是出于我们自身的女性心理角度,谈论一批优秀的女性作家。还有博尔赫斯、乔伊斯、卡夫卡、爱伦坡、福克纳等等一批外国作家。我们当时的那一种说文学的热情与陶醉,现在早已时过境迁、一逝不返了。我相信以后再也不会产生比那个时候更富于艺术激|情的时代了。  那一天,禾慢慢说着,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开始进入兴奋状态。  当我们再次举酒碰杯时,禾便顺嘴引用《方舟》里的话,说,“为了女人,干杯。”  我笑了。  禾的房间有一股独特的薄荷的清香,这是一种来自独身女人卧室的纯净的气味,是一种不含有正常的男女混合荷尔蒙气场的残缺的气味。这气息像一束浓浓的蓝色调的火焰,覆盖在我周身的皮肤上,并渗透到敏感的皮肤里边去,使我身体里的血液激动地涌流,却又没有爆裂的危险。  禾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紫色的裙边异常艳丽耀眼。她不时地在我的身前身后闪动,像一束不安静的银白的月光,占领着我的视线。  这一天晚上她多喝了点酒,显得格外地激动,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说读《方舟》的感想,我不住地点头。  我们把电视调到最低音量,它只是在一旁做为一种道具背景,在房间里稀释着由两个女人组合起来的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  她又向我大段大段背诵伊蕾的诗,……  把我镶满你的皮肤/我要和你一起盛开/让我的嘴唇长成你的花瓣/让你的枝条长成我蓬松的头发/我呼吸着你的黄|色/在万物中通体透明……  禾的声音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每一个字从她的嘴唇里流溢出来都如同一颗耀眼的水珠,滚烫地滴落到我的脸孔上。  我说,我也非常喜欢伊蕾的诗。  禾得到我的呼应,更加兴奋,干脆拿起手边的伊蕾的诗集朗诵起那一首在当时极为轰动的《独身女人的卧室》。  你猜我认识的是谁/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又瞬间消隐/她目光直视/没有幸福的痕迹/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她是立体,又是平面/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她不能属于任何人/——她就是镜中的我/整个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个单数/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她就是镜中的我/我的木框镜子就在床头/它一天做一百次这样的魔术/你不来与我同居……  那一天,由于我的某种特殊心境,我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我一边欣赏着她的激动,脑子里地却一边不由自主地转动起另外的事情来。  我很想和她说一说我与t的事,想对她说我与一个并不是发自内心爱恋的男人有过的某种关系。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把我看成一个不纯洁的人、一个坏女孩儿?她会不会不再喜欢我?  几天来我不断地反省,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是真的喜爱t这个男人,我对他的向往只是因为他传递给我一种莫名的欲望。这欲望如同一片树叶,不小心被丢进起伏跌宕的河水里,水波的涌动挤压使这片叶子从懵懵中苏醒过来。它一边疼痛,一边涌满湿淋淋的幻想和欲望。  我非常想与禾——这个年长于我、使我信赖和依恋的女人交谈,使她的经验化成我的经验,以她的清晰了然化解我的模糊混乱。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是那么地需要她。  我想告诉她,多年来我真正喜爱的人其实是她,我经常怀想她早年对我的呵护和喜爱,想起她对我的亲密与温情,这沉默无声的情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生长。我不需要别的什么人介入我的生活和身体。我不知道是什么使自己陷入了一片糟糕的混乱之中,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的愿望被勒在悬崖的边缘,往前一步即是深渊。&nbsp&nbsp
    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3)
    关于性的秘密和我所发现的一切都成为虚无,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我感到自己不过是被那个男人牵引着通过了某个入口,这个男人是欲望的化身,我勇敢地面对他的探索。他像一个旅行者一样,仅仅是旅行了一个年轻女学生的身体,我们只是彼此奉献了一部分身体,一些器官,就像在田间劳动一样。他的旅程对于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接下来,我又意识到,这旅程,这个自己曾献身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块空地,一种幻想。  而禾,才是属于我内心的一座用镜子做成的房子,我在其中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可以照见自己。她身上所有的空白都是我的沉默,她的喜悦在我的脸上总是映出笑容。当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天天长大成|人,用她那双纤瘦的手指攥紧生活这一根带刺铁栅,我的手上立刻就感到疼痛,指缝里便会渗出鲜红的血珠。她站立在屋门的门框前,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刺目的阳光,另一只手支撑在她疲惫的腰间,望着我像一只离巢的大鸟独自去觅食时的那一种神情,使我感到她是我的母亲,但她的确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孤独无助地站立在那里等着我,等待我长大成|人。空气中充满了焦虑与渴望。这一切使我的嘴唇对她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我试图说些什么,但我不可能找到适当的词语。只有我的身体本身才是我的语言。  可是,那天晚上,禾这个一向细心而体贴的女人,似乎失去了情绪的自控力,她忽略了我的反应,忽略了我的沉默。她只是沉醉在别人的诗句里思绪游荡,两颊散发着红酒的颜色。她的激动覆盖了我的语言和愿望。  我几次想打断她,谈一谈我自己,谈一谈我们,却欲言又止。  当电视里的节目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便站了起来。我说,我累了,明早还要去学院,得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禾这时才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兴奋的诉说中戛然而止。  她走近我,看了看我的脸孔,又用手指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说,“你今天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禾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放心地继续问,“你没什么问题吧?”  我说,“没有。改天再聊吧,我还有话跟你说。改日吧。”  禾说,“那,那好。你回去好好睡吧。”  她送到门口,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晚安,宝贝!”  我从禾的房间出来,顺着楼梯缓缓而上。楼道里阒无人影,灯光像暗语一样模糊不清,晃动着阴影,显得鬼鬼祟祟。我一边从衣兜里掏着钥匙,一边心不在焉地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正在这时,我在楼道里遇见了那个异乡人。  他从我身边轻手轻脚经过的时候,我闻到一股腐土或污水的气味,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饥渴与肮脏,仿佛是一个被死亡马不停蹄地追赶着的人,浑身困倦疲惫。似乎是有某种幽灵似的东西纠缠着他,使他离开了真实的道路,不停地从一个地方逃避到另一个地方。  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像野草,恣意膨胀。他的眼窝深陷,镶嵌在一张黧黑的脸孔上,从那里发射出来的光芒,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从地缝里闪出的一道微弱影子。当我们忽然在楼道里不期而遇、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感到他的身体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所触碰,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全身的神经立刻警惕地绷紧。他背上的一只包裹随即立刻被他移动到疏离于我的那一边。  他的警觉唤起了我的警觉。  当他从我身边滑过之后,我便转回头再一次看他。  然后,我发现,我似乎见过这个陌生男人,在很多年以前。但是,在多久以前,以及他是谁,我无从想起。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对着敞开的窗子,我用力回忆往昔的与这个男人相关联的踪影。外边的月亮散发着眩目的强光,不安静的夜风在我的对面的屋檐上喘息,几只怪怪的飞禽从我的窗口闪过,在昏昏欲睡的空中回响。&nbsp&nbsp
    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4)
    我蜷缩在沙发上,感到累了,昏昏欲睡,我微微闭上眼睛。  我看到一些过去的岁月同尘埃一起升腾而起,一群群旧识的男女披上翅膀从窗前飞旋而过,身上的土屑和锈痕抖落在空中,发出跌落的粉碎声。我在记忆的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四处都是垃圾和腐臭,滋蔓着奇异的野草和毒菌,只有远处的栗树林在召唤。有一道小径可以通向那里,但是,小径在中途折断了,我无法前行。  我用力在记忆中向前眺望,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时候,有一个名字仿佛被夜风从寂静中托起,它从许多只嘴唇中吐出,浮在空中,从街道的另一边浮动到我的窗子的这一边。它颤抖着,在青色的夜幕里闪烁血淋淋的光泽,我无法抓到它。隐隐约约,我看到一个死者姗然而立,我定睛细看,发现她好像是葛家女人,只是面孔模糊肿胀,脖颈上的一道深深的勒痕把她的嘴角扯向一边,嘴唇充着血,向外翻着,如同一朵扭曲的花瓣。我看到她在幽黑的无辜者的行列里愤然抗议,发出惨烈的嚎叫,但是空中的回响却极为微弱。我惊恐地谛听。  终于,那微弱之音被窗外一阵真实的重型汽车隆隆而过的轰鸣声淹没。  我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关上半扇窗子,想了想,把另半扇窗子也关上。但是,封闭感依然无法使我集中思路,勾起与楼道里邂逅的那个异乡人相关联的记忆。  最后,我只好作罢。  冲过淋浴,我便上床躺下,熄了灯。  这时,外边下起了雨,硕大的雨珠从高空跌落到柏油路面上噼噼啪啪,像无数只马蹄或四脚动物在飞奔。  ……窗外的嘈杂之声似乎把我拉进一场宏大的晚会,一个女人旋转着从舞池的一角飘弋过来,用一种灼热与渴望的目光注视着我,她的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寻找着我的手,当她终于触碰到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是禾。  她说,我们去跳舞吧。  我说,我们俩怎么跳呢?  禾说,为什么我们俩不能跳?你听,这是最现代的乐曲,是不分男步、女步的一步舞。  然后,我们便被令人发昏的乐声拖进舞池,她牵引着我的手往人群中央走,我们的脚步在拥挤的空间里前行、回响,却没有碰到任何人。然后,我们就跳起了不分男步、女步的一步舞。  灯光不断地闪烁变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我看到所有的人的脸孔都在变形。我与禾紧紧搂在一起,生怕对方一不小心变成了别人。我的舞伴狂乱的心跳如同乐队里的小鼓,敲击在我的ru房上。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含含糊糊的热力,将我不由分说地包裹起来。她紧紧贴在我的身体上,双手搂紧我年轻的臂部,我激动得抑制不住地大声呼吸。  这时,我被她明亮的眸子引领到一处带斜坡的狭窄的空地,我们沿着这条肠子似的走廊翩翩舞动着来到尽头的栅栏前。我才发现,这儿是一座弃园。我们站住。这里光线昏暗,我只是不顾一切地跟着她,别无所想,觉得自己正在一种温馨的等待中瘫软。  她开始解我的上衣,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跳动声扰乱了她的从容,以至于她的手指不再听从她的使唤。我默不作声由她支配。她解开我的衣裳后并没有脱掉它,只是把它散开,并把我的头发向后捋了捋,露出我的整个额头和脸孔。然后,她向后退了几步,使她与我的距离保持在既不太近又不太远的位置上,也就是说,既不近得丧失掉足够的审美距离,以便于欣赏我的形体,又不远得使之在黯淡的光线里模糊不清。  然后,她开始解她自己的衣裳,以和我相同的姿势站立在我的对面。我们互相欣赏。我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焦急马蚤扰着,我急切盼望着她尽快地把她的形体美暴露无遗,她的每一种姿势都使我感到强烈的完美,震撼着我的全部欲望。  她是我的镜子。  我们凝视着对方,审视良久。禾用她那一双略显忧郁同时又充满探询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张满溢着聪慧与深情的女性的脸孔上,捕捉到如此内涵的表情。她的整洁而富有光泽的短发,以及她的唇角处那一道沉思的皱纹,都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她内在的沉着、深邃与沧桑。&nbsp&nbsp
    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5)
    可以肯定地说,此刻我审视她,远远清楚于她审视我。  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底升上来。  这时,她走上前来亲吻我的脸颊,就像很久以前一样,她的光滑的肌肤和轮廓触摸着我的肌肤,我感到了那熟悉的芬芳、温馨和凸凹起伏的线条,她在我的心口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像早年一样令我心动,颤抖,我终于用自己的心脏听到了她,用我的内心抓住了她。同时,我为自己前一段时间与t的交往和“堕落”感到惭愧,我觉得自己曾经背叛了她,伤害了她。  忽然,我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急切地渴望某种呼吸。这时,不知从何处,那一只似曾相识的“第三只手”莫名其妙地伸向我的身体,我再也顾不上更多,迅速地迎了上去,随着我们舞姿的旋转,一阵颤栗把我沐浴在一种奇妙的欲望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融化了,全身的皮肤都被淹没在过度激动的麻木中。  待我们松弛下来之后,我们疲倦地垂下头,伫立在原地调整呼吸。  忽然,我猛然看见我的舞伴的腿失去了往日的纤细与娇美,像一株顷刻间迅速生长膨胀起来的树木,变得有力而壮硕。我顺着那雄马一般强壮的腿一点点往上看,我发现我的舞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男人。  我迅速地向后闪了一下,我说,怎么回事?  他嘿嘿一笑。  我说,我不需要你。  他说,你的欲望需要我。  我的脸胀得通红,我说,我的内心不需要你。  他说,你不知道你自己,你需要的其实是我。  我焦急地四顾巡视,想看到禾在哪里,心底产生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我脱开这个男人,大声对他说,我不需要你,我一点也不需要你……  ……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我惊醒过来,这爆炸声惊醒了楼房里所有睡梦,压倒了绵绵延延的雨水的喧哗。  爆炸声响后,四下先是一片出奇的沉寂,然后,楼道里响起了一声女人尖厉刺耳的嚎叫,“来人……救命……救命……”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阒静。  再然后,楼道里响起了防盗铁门哐当哐当的打开声,以及嗒啦嗒啦稀稀落落的趿鞋声。  接下来,马蚤乱的动静越来越大。  意识在这时才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一个窜跳从床上蹦下来,直奔房门冲去。  这时,我的房门被人用力敲响。  我哗一下打开门,见是禾站立在门外,她惊恐无比。  禾说,“你没出事吧?”  我二话没说,拉住她就往我母亲房间跑。  楼道里这时已涌出了许多人,大家互相询问是什么爆炸了。我顾不上与任何人搭讪,三步两步冲到我母亲房门前,用力敲了起来。  里边没有反应。  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十分惊醒的人。这种没有反应,立刻使我的腿颤抖起来。  我一边大声叫喊,一边不住地用拳头砸门。  禾说,你快回去拿钥匙吧。  待我们终于打开母亲的房门,冲到她的床前,用力把她摇醒,才吃惊地发现,她什么事也没有,安然无恙。而且,她居然没有听到爆炸声。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母亲说,她这几日身体总不舒服,睡不着觉。所以晚上临睡前,她吃了超量的安眠药。  楼道里没有灯,我与禾在靛蓝色的夜幕光线中,跟随着几个已经发现了出事现场的邻人,往楼上出事的房子摸索而去。  葛家女儿的门前已经堵满了人,她面色惨白,瘫倒在敞开的门槛处颤抖不止,嘴里连连说着,“快救救我爸!厨房……高压锅……”。她的先生抱着大声啼哭的儿子,不住地颠着。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晚上我在楼道里碰见的那个眼熟的“异乡人”,原来是葛家男人,他在失踪匿迹这么多年之后,终于从天边地角冒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家里。&nbsp&nbsp
    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6)
    我紧张地随着几个邻人进了屋,向厨房里探去。然后,我被看到的场景惊惧得马上就要呕吐出来。  那个“异乡人”,也就是葛家男人,倒卧在厨房暗红色的石砖地面上,他的头部周围满地都是红白相间的糊状物,在他的左肩膀处,有一只变形拧歪了的高压锅,锅里的绿豆粥已经喷撒得荡然无存,锅盖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左耳根上边的脑勺地方,有一个圆洞,从那里依然往外流溢着灰白的脑浆和酱状的血糊。十分恶心。  这时,楼里的一个当医生的中年男子来了,他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在倒伏于地已经一动不动的葛家男人的脖颈处摸了摸,然后站起来,说,“完了。这种情况人在几秒钟之内就完了。”  我再也看不下去,拔腿向外跑去。&nbsp&nbsp
    十五永远的日子(1)
    他以他的眉毛和手指袭击了我,  他是我用幻想砌成的房子。  大学三年级那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我这一生中的重大变革可以说起源于这悲剧性的一年。  在这一年,先是我的母亲患上绝症;然后是,有可能成为我这一生中的“初恋”的经历,被迫宣告流产;再后是,一场大火夺走了我心爱的友人;最后,我成为一场重大事件的无辜的牺牲者……  那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其妙的流弹击中,幸好那子弹打在我左腿的小腿肚上,我在医院里只待了两天,就回家去休养了。  (关于社会政治,我想即使到了1999年我也不会发表我深思熟虑的“谬论”,如果那时诺查丹马斯的预言宣告破产、这个世界还将继续存在的话。那些东西总是倏忽即变,我不想与它距离太近。它在我面前总是一堆爆满的而不成形的记忆。好像深渊之上所形成的一股巨浪,你必须等到互相撞击的两股水流最终融化到它的对立面里边之后,等到那涌起的白浪最终自身平息下来了,我们才能够重新找到那“深渊”的地方。另外,如果我的笔触在那种地方停留和描摹,我将十分担心我如此纯粹的叙述将会被人误读成一个“女英雄的故事”,那将是非常荒谬的结果。因为我知道,政治风云有时候像爱情一样,也会使人们产生盲目的热情如饥似渴地去追求。我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生命从何“开始”,而又在哪里“中断”它。  现在,我依然还只是靠在一堵坍塌的墙垣上,我的胸膛还没有足够的力气使我发出连贯的呼喊,我的声音如同一个被打碎了的石像的碎片,还没有恢复成一种熟练而深邃的音色。我们权且把它当做一个远处的巨大的“残垣风景”,我们会走近它,历史将镶嵌在那里成为一种“不朽”。  我所以在前边提到“无辜”二字,因为我是一个天生厌倦参与任何与政治相关联活动的人。我讨厌政治的原因,是因为很多时候它与我终生所喜爱的“诚实”这个字词相违悖。我学生生涯中所有的政治试卷成绩都很糟糕,有一次,大约是在大学二年级时的一次调查试卷中,问道,“你热爱政治吗?”我答,“除非允许我说谎。”为此,学校领导还找我做了长时间的谈话。)  我还一直没有来得及描述我的大学生活,我一直极力打算绕开这一令我厌倦的侧面。可以说,长久以来,我对上学始终怀有一股天生抵触和敌意,对有问必答的考试尤其深恶痛绝(我永远也没有权力面对各种各样的提问而回答说“无可奉告”)。但是,由于将要涉及到一个叫做尹楠的男孩儿的若隐若现的存在,以及他真实地离我而去,所以,我在这里不得不一掠而过提到这个侧面。  那时候,我所在的学院创办了一个叫“皱眉”的诗社。我与尹楠的关系正是由于这个诗社的名称,而联系起来的。  当初,学院里有几个青春激荡的男性师生提议创建一个诗社,在筹备期,他们为诗社起草了纲领,并起名为“颠覆”,结果被校方勒令禁止;然后,他们再一次起草了一份相当柔和的纲领,并再一次起名,申报叫做“投机者”,结果纲领被通过,但诗社的名称又被校方枪毙。正在百般艰难和无奈之际,该诗社成员之一的尹楠出现在我视线之中,他是在一天中午的饭厅里引起我的注意的。  这是一张瘦长且白皙的俊秀的脸孔,鼻子挺直,黑眉毛长长的十分开阔,牙齿雪白得如同一道闪电,而且他的穿着非常讲究,身材颀长,有点像美国的那个华裔影星尊龙。  那一天,我端着饭盒丝毫没有犹豫地就向尹楠身边的一个空座位走去,坦白地说,我和他的搭讪完全出于他迷人的外表。  自从我离开t以后,似乎有一种美妙而神秘的什么也被他带走了。可是这会儿眼前这男孩儿,却又把那美妙的感觉呈现出来,那么清醇。  我对于漂亮的男孩儿,在遇到尹楠之前始终拥有一种顽固的偏见,认为一个男人的深度和成就往往与他的漂亮的程度成反比。在我的少女时代,我只看到一个男人除外,他就是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这个既漂亮又深邃并且富于成就的男人,所以令少女时代的我迷恋,只是因为我发现他高大的鼻子、宽展的肩骨以及慈祥可掬的神态,非常符合我想象中父亲的模样,我迷恋父亲般地拥有足够的思想和能力来“覆盖”我的男人,这几乎是到目前为止我生命中的一个最为致命的残缺。&nbsp&nbsp
    十五永远的日子(2)
    尼克松情结是我早年的一个十分幼稚的梦幻,一直到1995年2月他的病逝。我看到他病逝的消息的那天,正好在天上向南飞行,我是乘坐南方航空公司的飞机前往一个亚热带城市的途中,我在当天的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看到了有关他的文字和相片。当时,我十分郑重地在尼克松相片那饱经沧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朝飞机窗口外面的天空凝视了一会儿,仿佛尼克松的灵魂已升上蓝天,就在机身旁边与我在同一个高度上飘浮;仿佛他的灵魂正在向机舱里回视我,接受着我的信息与之挥手告别,我说了声,再见,尼克松。然后就把报纸丢在一边了,连同早年所有的关于他的幻想一起放了下来。  另一位使我产生类似情感的男人,是在很多年之后我已经做为一个成年女子出席艺术活动的时候了。他是一位中国的艺术家。由于他是现实中的人物,所以使我倍感亲切。有一次,在一个晚宴上,天意竟使我坐在了他的身边。但是由于我天生的拘谨和不善言辞,我并没有说什么。如果说我是不喜欢“交谈”,毋宁说我是不太相信“交谈”。交谈是没有结果的。我只是敬了他一杯酒,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为了表示对您的敬爱”。这个时候,我已经懂得了生活应该是水一样的随和的自然态度,一种无所谓的境界,而这种无所谓,其实又是最大的自我克制才能达到的境界。  另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宾馆里,他正在大堂里操持着娴熟的英语与一个外国的摄影家交谈。他一转身忽然就看见了我,他认出了我,并微笑着朝我招手。以他的年龄和显赫的地位,能够如此流畅地用英语交谈,实在令我震惊。我在他的身边站住,很想握住他那从容镇定的手臂,倚靠在他那令我安慰和安全的年龄中。但是,我的思维似乎停滞了,失去了任何反应能力。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陷入一片混乱而飘浮的身不由己之中,觉得整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都浸浴在玫瑰色的情调里。我们分手的时候,我把事先写好的一封信塞在他的手里,怯懦得如同一个没有过什么经历的小女孩儿,我所有的智慧似乎都脱离我的头脑,退缩跌落到我的手指尖上,因为我发现我所有的敏感只还残存在我冰凉指尖上,而我的大脑里却空空洞洞荡然无存。我把信交给他后,就逃跑一般地离开了他。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一封表达我的爱慕之情的信函,我是为了摆脱某种困境而求助他的支持,因为他是我惟一愿意获得援助的手臂。但是,我一走出宾馆的大门,就后悔起来。我十分担心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只是仰慕他的名声的势利之徒。其实,以我的近乎傲慢的冷静和偏执,是不大容易为了一个人外界的名声而崇敬一个人的。后来,他给我回了电话,当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像接到了上帝打来的电话。  我知道我自己,我就是想拥有一个我爱恋的父亲般的男人!他拥有与我共通的关于人类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体上的不同性别的延伸,我在他的性别停止的地方,才开始继续思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伦理问题。  其实,做为一个现代人,所有的问题都是问题,所有的问题又都不是问题。文明的意义之一,无非是给我们千奇百怪的人类与事物命名,那不过是一种命名而已。  那一天,我坐在尹楠身边。  这是一个与我以往所喜爱的父亲般的男人完全不同的类型。我们自然而然闲谈起来,在经过短暂的彼此询问,诸如在哪一个系、几年级之类的问题,他便向我提起诗社的事。  我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优雅自如,显出颇有教养的风度。当他说到诗社的名称两次被否定的时候,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态沉稳,不像现在的男孩子们那样华而不实、使你隔着电话线就知道他在言不由衷。  我凝视着他,欣赏着他的俊逸。  尹楠的眉毛是他身体所有的部位中最先打动我的地方。  说来很奇怪,以前我总是通过一个人的脸颊、眼睛、嘴唇、身材等等这种庞大或显眼的部位,来观察一个人。而现在我的落“脚”点却更多地投射到一些细微或者容易被忽略的部位,比如眉毛、鼻子、牙、手和脚。&nbsp&nbsp
    十五永远的日子(3)
    尹楠的眉毛像一道漆黑而润亮的流线,横展在他光洁的额头底下,那微蹙的样子,不禁使我想到“烦恼的线条”这句话。我对于人体的毛发有着某种特殊的敏感,假若是一个女人,我会首先看到她那一蓬纷乱的头发,女人就像头发一样纷乱,然后我才看到那头发背面的女人的脸孔;而一个男人,他身上的毛发,首先夺走我的目光的是他的眉毛,我是通过他的眉毛看到他的头发、胡须以及他的身体上标志着成年特征的其他部位的毛发的,甚至可以通过它看到他的生命和灵魂。  尹楠的眉毛秀美而绵长,有一股柔软的坚硬,弹性的固执。那一天,他的眉毛就在那一瞬间出卖了他,向我展示了他的身体和内心。  望着他微蹙起来的漂亮的眉头,我不假思索地顺嘴说,“诗社就叫‘皱眉’吧,这个名字与原来的名称意思相当,但软化了其中的暴力色彩。其实一样是摇头否定的意思,而且比‘摇头’更加具有审美意识。”  尹楠默然了一小会儿,然后,用他那攥着饭勺的纤长的、确切地说是瘦骨零丁的右手一挥,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接下来,尹楠开始重新打量我,并且郑重地与我握了握手。  尹楠的手,是他身体上第二个吸引我的部位。  他的那只手像一股真实的气流,从我的手心穿过,或者说它是一种独特的声音,也许是血液的声音被秘密地隐藏在指尖上,有一种光滑、流动、怦跳的物质,但并不轻飘。当你触碰到这样的手时,你会首先想到“在指缝间呼吸”,或者“泪水顺着掌纹缓缓流出”这一类手指试图掩饰、遮盖什么情感的特质,一种肌肤与肌肤相摩挲的光滑与沉甸。你不会只觉得那仅仅是手,你同时会觉得它也是一只呼吸着的嘴,在吮吸你的肌肤、你的温度;觉得它是一只倾心于谛听的耳朵,贴附在你的血壁上,呼应着你体内液体的流动之音;觉得它是一只饥渴而热烈的鼻子,探寻着与之相碰的另一只手所能够传递的无限的柔软或坚硬的体息;觉得它是一种眼神、一种口音、一种咀嚼……  这只手,我似乎早已熟识,在我见到尹楠这个人之前,在他的脸孔闪现在我的视域中的很早以前,我就认识了这只手。  这只手暴露了他。  这时,尹楠诚恳的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诗社。  我说,“我从来对任何团伙都没有兴趣,我是个‘个人主义者”。从小到大,我在任何一个集体中都是处于少数人的尴尬地位,因为我总是在大家齐声说‘是’的时候,不由自主毫不知趣地说‘不’。我说,我认为一个人能经常勇敢地站出来对这个世界说‘不’,是一种强烈责任心的表现。”  尹楠说,“我们的诗社是专门说‘不’的。”  我说,“糟糕的是,当你们集体同声说‘不’的时候,我预感,我的思路又滑向了‘是’。”  “为什么?你只是想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吗?”他问。  “当然不是。”我说。  那一年,我已经开始读克尔凯戈尔的书了,于是,我把克氏的关于少数人与多数人的论述搬了出来。我说,“少数人或者说个人,有时候其实更有力量,因为少数人或个人是真正抱有某种观点的人,而多数人的力量倒往往是一种假象,他们是由一群乌?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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