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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晚会不能再上那些老节目了,必须重新组织。尤其是压台戏,得换新的。创作,来不及了。我到图书馆找了一个话剧剧本:《方志敏》,这个本子不错。方志敏是抗日英雄,东北抗日联军的领导人,遭叛徒出卖,被捕入狱。虎落平阳被犬欺,任你铮铮铁骨,也挣脱不了牢笼。这是个值得大加赞颂的英雄,只是剧本太长,无法放进一场晚会里,必须压缩,取其精华;于是便从戏剧高潮入手,参考方志敏在狱中写的《可爱的中国》和《狱中纪实》,改成一个两幕三场,用时二三十分钟的短剧。
    “首先要选择演员,叫谁来演呢?氨基车间有个学徒工,声音很厚实,是个地道的男中音,又爱好文艺,喜欢表演,只是个头矮了点儿,穿女同志的军裤,还要挽上一截。不过这也有个好处,让他演敌军法处处长,更能衬托出方志敏的魁伟高大。
    “饰演方志敏的演员,试了几个,都不行,不是普通话不行,就是演技不好,或者气质不对。后来大家都来推荐我。”
    “你演过话剧吗?”洛雁问。
    “没演过。小时候起性格就腼腆、孤僻,不能上台、怕跟生人说话,参加工作以后锻炼得已经不错了。不过我特别爱好话剧,我觉得话剧最贴近生活,不像戏曲,‘咿咿呀呀’地半天,剧情也没进展。所以我每次出差北京、上海、沈阳,总要去找话剧院,时间再紧,也要看两场话剧。”
    “爱好和上台演是两码事儿,一点基础没有,就敢登台?怕你连路也不会走呢!”洛雁笑道。
    “那倒是,锻炼锻炼呗,什么事儿不都是人干的,从第一次开始呗。借此机会也锻炼锻炼我这腼腆、孤僻的性格。”
    “您可真够大胆的,万一忘了词儿、晕了台,那可真叫下不来台哪!”
    “既然接了活儿,怕也没有用,努力用功呗。其实戏剧方面的书我还真看了不少,像《演员自我修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以及戏剧学院里的教科书、莫斯科电影学院的教材,我都买来看过,归纳起来一句话:‘放松’。怎么样才能放松呢?胸有成竹呗;怎么样才能胸有成竹?下功夫呗!于是我从背台词开始,每天上下班路上都在背台词儿,由慢到快,达到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的地步,这样我就可以把台词关,抛到一边了;第二,吊嗓子,我最不喜欢话剧里的朗诵腔、话剧腔、洋嗓子。也难怪,专业剧团一出戏要演几十场、上百场,不讲究点发声技巧,会把嗓子喊哑;如果嗓子失声了,那就得换人,那是砸饭碗子的大事儿,可不能闹着玩儿!所以话剧演员说台词就像朗诵一样;可是我不同,我就演这么一场两场的,我就用本嗓子、真嗓子;真嗓子有亲切感,最能打动人,但是也得练嗓子。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到江边,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喊嗓子。这一关过不了不行,那时候又没有无线‘麦克’,不过,有也不能戴,方志敏耳朵上带个无线麦克,一看就是假的;所以话剧演员只有靠自己的声音,覆盖整个剧场,达到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才行,要让全场的观众都能听到你在说什么,这样,他们才能安静下来,专心看你的戏。
    “第三,是设计动作:话剧开头,首先是军法处长在审讯,实际是在诱降,方志敏对对手的每一句话都要有反应,通过表情表达出来;是猜测、是讥讽、是愤怒、还是轻蔑?都要有准确恰当的表达;这是心里动作,说明你在认真地倾听与思考。观众看戏不是总盯住说话的演员看,他们要不时地观察,敌处长说话时方志敏有何反应,只有双方呼应得自然,观众才能信服,同时也就跟着入戏了;如果敌处长审讯,方志敏没反应,甚至去想下面的台词儿,敌处长好像对着一根木头在说话似的,观众就会泄气,感到索然无味,戏就演砸了。
    “轮到方志敏回答敌处长的问讯,便立刻反客为主,对敌处长无情地讥笑、嘲讽、痛斥,揭露出对方阴险的意图和拙劣的伎俩;显示出抗日英雄无畏、无惧、潇洒、慷慨的气度,引起全场观众的共鸣。随着台词的起伏跌宕,方志敏便会产生相应的手势和姿态,这就属于形体动作。对于这些心里动作和形体动作,都要不断地琢磨和完善,逐渐形成最佳方案,并且烂熟于心。
    “用得着那么紧张吗?我看别人演戏都很自然、很随便,没那么复杂,如临大敌似的。”洛雁很不以为然。
    “没听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吗?只有在台下做足了功课,上了台才能自然与洒脱;只有把台上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设计精确,才能心有底气、胸有成竹。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去想台词,也不用去想动作了,心身获得了彻底的解放,还能会紧张吗?心身一放松,台上便可以自然应对、现场发挥了;我就是方志敏,方志敏就是我,由我来演‘我’还能不自然吗?这样就会把整个剧场的氛围系与你一人之身,观众的情绪便会随着剧情起伏跌宕,形成一个共鸣的气场,观众和演员都会把假戏当做真事看,兴奋、激动、痛苦与悲伤,就会把一场假戏演活了。当你能够驾驭全场气氛、牵动全体观众的心的时候,你是幸福的、满足的、心神激荡的。所以一个演员,迷恋舞台、奉献舞台,就是为了这个感觉。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洛雁惊奇地问。
    “那是后面的事。话扯远了,咱们拉回来讲。经过一番辛苦繁杂的排练,除夕之夜终于到来了。排节目是这样的,只要日子没到,有一天练一天。日子一到,是好是坏只有台上见了。经过元旦的一场演出,大家好像都有经验了。上场下场也不用报幕了,前一场刚演完撤下去,下一场便自动开始了,这就节约了很多时间,多安排了很多单位的节目,整场演出,也显得自然流畅了。
    “由于我出演了角色,要化装、准备、酝酿情绪,无法分身,便把晚会的指挥大权交给了郊区文化馆的陈馆长;一来我们厂正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二来陈馆长也是个内行。他是从前线话剧团转业回来的,我们的演出和排练他都看过,和我们的演员也很熟了,他说话有时比我都好使。尤其是我出演的两幕三场话剧《方志敏》的舞台调度和开闭幕,也只有他来指挥,才最稳妥。
    “《方志敏》话剧开幕之前,我走到舞台中央,一束跟光从台顶,罩在我的头上,陈馆长站在我身前,观查着我的情绪,观察着布景、灯光以及舞台右侧、写字台后面敌处长的准备情况。
    “我为方志敏设计的服装是一套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散着裤脚、穿着布鞋,给人一种潇洒倜傥的感觉。真实情况,方志敏被捕是在冬天,在狱中穿的是棉大衣,带着重镣、重铐,有照片和油画为证。我觉得这样有碍方志敏的形象,都被我给删除了,难道在军法处长的办公室里,还戴着脚镣、手铐,还怕我跑了不成!
    “化妆,着重在眉毛和胡子上,参考照片和油画,务求惟妙惟肖。当时方志敏比我大十岁,画上胡子眉毛,再添上两条抬头纹,我俩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舞台的右方是敌处长超大的办公桌,桌后墙上,是□□着总统装束的半身像。背景天幕上打的是监狱高墙黑黢黢的剪影。高墙前,两名全副美式武装的狱警,杈开腿、背着手、背对着观众,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高墙下,衬托出监狱内的阴森与恐怖。除了一束顶光罩在方志敏身上之外,其余的景象都处在黑暗中,
    “大幕徐徐升起。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方志敏的身上;台右侧的一缕蓝光,从敌处长办公桌的台面上慢慢亮起,反射到敌处长的脸上,勾勒出了他的凶险与狡诈。
    “剧场里立刻寂静,杳无声息,偶尔有一两声轻微的咳嗽声,都听得很清晰,剧场效果极好。这便给演员的演出营造了很好的气氛。
    “军法处长慢慢站起,绕过写字台向方志敏走去:
    方先生!
    在那凄风冷雨的夜晚,
    你听到过寡妇的呜咽吗?
    在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你见到过沿街求乞的孤儿吗?
    只要你的一封信,
    就可以给你的妻子带来欢笑,
    给你的儿女带来幸福啊!
    你是不是写封信,
    叫他们来一趟哪?……
    方志敏冷笑着说:
    处长先生,
    □□人不但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儿女,
    更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的人;
    不但看到了他们的过去,
    更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你们只能砍下我的头颅,
    决不能动摇我的信仰;
    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
    乃是宇宙的真理!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随着方志敏的一声恫喝,
    吓得敌处长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突然,声色俱厉地大声吼道:
    把他押出去!
    方志敏‘哈哈’大笑着转过身,信步朝台里走去。
    在一片掌声中,大幕徐徐落下……
    “第二幕,第一场,方志敏的牢房里。
    整场戏都是方志敏的大段独白,这很是需要一些功力的。颇似屈原在汨罗江畔,踱步高歌‘天问’的场景: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呀,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知,
    人的身躯
    怎能从狗洞中爬出?
    ……
    天亮了。
    蒋家王朝就要覆灭了,
    (炮声:‘轰、轰!’……)
    听,这就是我们的炮声,
    隆隆的炮声怒吼着,
    亿万农奴就要解放了!
    ……
    “暗转。第二幕、第二场。方志敏的牢房里。灯光渐亮。
    场外音:第一百零一号犯人,方志敏出列!——
    方志敏从草垫上站起,整理军容。同牢房的一位青年战友为他披上大衣。
    方志敏带着重镣,一步一步迈出牢房,向舞台深处走去。“哗、哗”的铁链声,越走越远。……
    灯光渐暗。
    方志敏的喊声: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中国□□万岁!”
    “啪,啪!”两声枪响。
    舞台重归寂静。——
    半天,杳无声息。大幕也不落下。
    突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掌声,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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