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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七年的春夏之际一个叫做斯文赫定的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的男人在一个肤色黧黑燕窝深陷的男人引导下终于在罗布泊的西岸边的沙丘上现了我——风一个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匈奴女子墓前的柽柳已经风吹雨打卸落繁密了的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依然坚守在千百年的位置默然招引着人们的视线。没有广告的于是我轻浅的微笑又呈现在楼兰的阳光下。

    安归呢?在一个个陌生人的视线中我没能找到安归。

    安归是楼兰王他的父亲是楼兰王他的弟弟尉屠焉也是楼兰王。

    楼兰是飘洒在罗布泊湖西岸离汉界最近的国家罗布泊是巨大的咸水湖。站在楼兰的城墙上数十条支流奔入罗布泊罗布泊的水如同巨大无边的蓝色绸缎被风温柔的鼓着然后一直蓝到天边直到视线的尽头。湖岸上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有绿的胡杨红的柽柳夹杂粉的蓝的黄的花朵五彩缤纷淋漓斑斓。芦苇荻草丛中是肥沃的沼泽地楼兰肥料的来源。

    “那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安归站在父王的草原上挥动着马鞭对我说。成群的羊如云般缓缓在草丛中时隐时现时聚时散变幻无穷。那是安归还不知道“世外桃源”一词。

    安归的身份很尴尬父王对他的态度徘徊在贵宾和囚徒之间。因为安归的父亲义不容辞的做了楼兰王为了在汉匈的夹缝之间求得生存十年前十五岁的安归质于匈奴来到草原;他的弟弟十三岁的尉屠焉质于汉朝入居长安。

    父王常常站在帐篷外头顶帽子上插着高高的孔雀翎看着我和安归嬉戏。我们也常常骑马游玩在无边的草原上。那时的水清凉;那时的天蔚蓝;那时的鸟鸣温柔如同新嫁娘的耳语。

    风儿轻轻的拂过我的脸安归轻唤着:“风——”目光所及却在了楼兰的方向。

    我对父王说过多次:“我要嫁安归。”

    父王抚着我的头顶冒顶上的孔雀翎就摇摆不定:“我把你嫁给草原上最英勇的男人。”

    “他能射下天上飞翔的雄鹰能赶走叼羊的豺狼能驯服最暴躁的烈马能越你最优秀的骑手。他就是草原上最英勇的男人。”

    父王说:“他是楼兰人不是匈奴人。”

    是的安归不是匈奴人。他的肤色黧黑眼窝深陷卷黄褐鼻梁挺直高耸。和我虽然有相似之处却与我的父王与我的兄长们黑红的脸膛平平的颧骨完全不一样。

    又是一个春天草原沉浸在各种花香的氤氲之中我随着轻风起舞宽大的衣袍散开犹如一朵五彩的蘑菇盛开在蔚蓝的天穹下碧绿的草原中。

    我的舞蹈不同于我的父王我的兄长的舞蹈。他们只是伸手提肘跳跃摇摆他们的脖子和身子僵硬不动。而我的脖颈天生的会转动手腕是天生的柔软身子是天生的灵动旋舞起来就是一团缤纷的光影陆离斑驳。我的父王和我的族人并不奇怪。据说我从未谋面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一个从楼兰抢来的带着面纱的女子。我的母亲用面纱遮挡了她姣好的面容却遮挡不了她的舞姿于是我的父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强大的骑兵抢了我的母亲。我想父亲对她是千般宠百般爱的因为他脾气暴躁却对我百依百顺因为他为我取名“风”在唤着“风儿”的时候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风般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的女人呢?那一抹温柔是不是为诞下我而去的女人绽开的呢?

    尘土飞扬处使者的马匹停在安归的帐篷前。此后安归的脸色苍白站在我的野花堆前他说:“风我的父王死了一定是为楼兰心力交瘁劳累而死的。”

    “你不能回楼兰!你不要做楼兰王!你叔祖你父王都是为了楼兰逝去的……”

    “风那是我的责任。我不做王尉屠焉就必须做了。我不能让他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安归断然说。

    安归回帐篷收拾回国物件父王策马而来:“风儿你可以嫁给安归。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可是”停了停他又说:“你必须为你的族人获得楼兰做一个承诺。”

    我欢天喜地的。因为我只是听到了我可以嫁给安归只是听到可以跟着安归到他的故国楼兰。安归说过那是一个最富有的文明地带。那里有成群的鸟唱着歌有成群的犀牛摇着舞有无数的珍宝在阳光下闪烁。那里的柽柳铺天盖地卫护着楼兰那里的孔雀开着最绚烂的羽翅。

    我的婚礼在草原的夜晚盛开。平旷的草原上宽大的帐篷之间系上了红红绿绿的布条。我的头顶上有孔雀河畔最绚烂的孔雀翎羽族人们在我的际戴上最细巧的帽子我的手腕脚踝套上最精致的金饰铃铛。熊熊篝火中罕见的鹿肉熊肉还有整只整条的牛羊架在木架上横在火焰上一柄柄刀从族人的腰间拔出割下一块块肉然后蘸上楼兰的盐巴散的肉香味让我的族人就着大碗的奶酪大碗的烈酒狼吞虎咽劲歌狂舞。

    歌声升起来了人群沸腾起来了。

    安归的忧伤似乎被婚礼的喜庆淡化在他的注视中我舞起时他也起舞。我的腕上脚踝上的铃铛他手中的铃鼓响成一片成了匈奴草原上的绝响。

    父王的嫁妆是丰厚的。羊群马队绵延在楼兰和匈奴之间随着我到了楼兰。

    我在安归的怀里站在城墙上极目纵横罗布泊一匹巨大的蓝色绸缎在阳光下轻轻地鼓动着又消失在天地相连之处。两岸的绿色连绵不绝。落入湖面的阳光立体又虚幻地耀眼着。佛塔在丛林中悄然挺出。一切这里犹如前世来过一般没有丝毫陌生。

    回有庞大的建筑屹立在山巅。那里有我的寝宫柽柳制作的门窗的宫殿里堆满了美玉琥珀金银。

    “这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楼兰。这里有匈奴人和汉人梦寐以求的奇珍异宝有美玉琥珀金银有盐巴胡椒葡萄有水牛大象孔雀犀牛狮子。我们的楼兰更是盛产名驹良骥。这都是罗布泊的湖神赐给我们的宝藏……”

    “可是安归人这么少。”我看着田野里躬耕的农人看着赶着骆驼群前来休憩的商队看着归来的车队——那是从罗布泊湖里捞起的盐巴我微微笑了。

    “户千五百七十口万四千一百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安归愤愤地“如若没有张骞汉人也就不能知晓楼兰的存在我的父亲也不必做楼兰王我也不必和尉屠焉分离那么久……”

    不止一次听他说起尉屠焉他的弟弟十三岁质于汉朝的少年。

    “尉屠焉是什么模样呢?和安归一般的外貌吗?一般的浓眉吗?”我思忖着。

    安归没有忘记抚慰我:“在匈奴做人质我也很高兴认识了你……”

    父王和汉朝的使者频繁降临周旋在二者之间的安归常常彻夜难眠在高耸的寝宫中睁大着眼直至曙光掩盖夜明珠的光芒。父王的使者总是说要探望我知道我的近况仿若是走亲戚一般。只有我知道父王除了惦念我之外更要联络楼兰同化楼兰。使者每次回去安归总是有极多的礼物带回除了凶猛的狮子他们什么都要。

    “不要再给礼物了安归。你知道这不再是礼物了……”

    “风我要让楼兰的天更蓝湖水更清树更绿鸟更多阳光更明媚我要让楼兰的每个人都幸福安康。我要让楼兰不再害怕匈奴不再害怕汉朝让尉屠焉和我不再分离……”

    安归有时闲暇也带着我策马纵入柽柳林的深入躺在灌木丛中柽柳的红色的花和繁密的枝叶拂在我们的脸上痒痒的。他抚着我微微隆起的腹部说。

    傅介子青帽素衣再次坐在楼兰驿馆的上座:“此行我给王带来大批金银和一个好消息要与王私语。”

    珠帘后的我看见我的夫君楼兰王安归放下手中的刀刀上的鹿肉冒着腾腾热气。安归欠身侧耳于傅介子身边。我的惊叫尚未出口傅介子身边的两位英武的汉人挺剑。两柄利剑训练有素毫厘不差地架在安归的颈间。一股血泉从安归的颈间喷涌而出。

    “楼兰王安归因背信弃义于汉朝大汉天子命格杀无论。令其弟尉屠焉继位!”宽阔的驿馆中间一群轻纱素裙的女子僵立了她们凝固于右手上扬左手横于颈间的姿态。我的心凝固了时间凝固了空气凝固了。两个英武的汉人青年倏忽归于原位雕塑般立在傅介子的身后仿若刚才只不过在安归的琥珀夜光杯中斟了一巡葡萄酒。傅介子清朗的声音若隐若现成了楼兰驿站的背景。

    “风——”血液源源不断的流出安归的手想拔刀却又改变了方向朝前伸着在空中抓着什么。

    我掀开珠帘拥他入怀。

    “风尉屠焉我的弟弟。立他为王……让楼兰的人永远居住在楼兰……”

    忍住眼泪我点点头。

    楼兰的大臣蜂拥而至环绕在我的身边:“请女王主事!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拿过安归的佩刀刀柄上祖母绿宝石熠熠生辉。站在安归的尸体旁我掀开了面纱:“我是女王我将以我的生命完成楼兰先王安归的遗愿!我将保护楼兰保护罗布泊直至尉屠焉归来!”

    尽管汉人的卫队在楼兰的大街小巷逡巡父王的骑兵队也接二连三奔来。他们带来的只有父王的一句话:“回来吧我的孩子只要你离开楼兰我就能让你的孩子做楼兰王我会踏平楼兰的每寸土地将它收拾平坦再让你的孩子做王!回来吧草原最英勇的男人还在等着你。”

    踏平了楼兰赶走了汉人可是我的臣民我的同胞们也失去了家园啊。我要阻止这一切的生。

    我抚着肚子腹中的孩子似乎也不安开始踢打我的肚子:“我将守护楼兰人的家园这是安归的愿望也是我的责任。”

    飒飒而过的风吹散了罗布泊的湖面吹乱了胡杨林。楼兰因为失去了安归而陷于惊恐之中。我天明即起挽弓立于城墙遥望湖水和胡杨林交错的尽头那是尉屠焉回家必经的地方。尉屠焉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我殷殷等着他就像是弃妇等待久行的丈夫这般的执着这般的焦心。因为他是安归——我心爱的人的弟弟。他在多年以前曾和安归一起跃入澄碧的罗布泊洗涤身上的沙尘曾经和安归一起在胡杨林中捉过秘藏曾经和安归一起习过射骑曾经和安归一起细数过十二年之前的楼兰的星辰。那时的楼兰想必星空比今夜的楼兰星空更明更亮。

    “尉屠焉要回来了。”傅介子站在我的寝宫外高声禀报说是禀报更像下通牒。

    我手持祖母绿钻石的佩刀带着楼兰人列队在南城门下。我努力让自己脸色平静些却也忍耐不住猜想:“他是傅介子一样呢还是安归一般?”

    辚辚车声踏踏马蹄尘土飞扬之中尉屠焉翻身下马在他昂进入城门时我越众拦住他双手捧上:“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面纱上接过宝刀入鞘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庞。而我因为安归的托付已不再放下面纱。我不再是一个女子而是楼兰的保护者我没有理由让我面容躲藏起来。我必须让他们看见我坚定的面容。无论是汉朝使者还是匈奴骑兵还是我的楼兰同胞。

    交接仪式很简单但我要作为主人带他进入他将入主的宫殿。并肩而行他的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都是安归式的轻浅又凝重的笑容凝固在他的唇边。

    他的黑红相间的头巾黑红相间的衣衫在楼兰的清丽中越像一串串响着忧伤歌声的回忆。

    楼兰王宫的傍晚在余晖中燃烧丝绸的帘幔洁白的瓷器一切都涂上了夕阳的火红像安归的鲜血真的很像很像。

    尉屠焉回国三个多月了汉朝的使节来得更频繁。我常常听着尉屠焉命名为未央宫的寝宫中传来推杯换盏丝竹之乐的笑声。那是尉屠焉的长安老朋友了毕竟他在汉朝生活了十二年。

    汉兵把持着各个交通要道匈奴的使者已经无法直接入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父王派了草原上最骁勇的艾鲁塔潜入我的寝宫接我出楼兰回匈奴。

    我倚在和安归双栖双息的榻上:“我是楼兰人我将与楼兰共存亡!”

    “走吧风汉匈之间已经剑拔弩张我们无法抵抗汉也无法逃避匈奴要逃避鱼肉我们只有迁都。迁国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我要在伊循建国那也是一片水草肥沃的宝地。”

    安归的墓前已经一片萋萋芳草。罗布泊的氺总是能及时浇灌这块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楼兰弱小但只要拿起武器每个人都是同仇敌忾英勇善战。我的同胞们个个英武素谙马上战斗长于驱车拼杀弓箭娴熟总能让敌军心惊胆颤望风披靡……”

    安归躺在草原上对我说过。那时他双眼渺渺总在我的视线和思维不能及之处。

    我呻吟着眼前这个安归般的少年啊。

    “我们一定能重建家园!”尉屠焉有着安归的坚定。

    “我们可以重建房子可是我们的牛羊马匹呢?”

    “我们会带走。”

    “我们的祖先呢?”

    “长驻于我们的心中我们时刻可以祭拜他们的英魂!”和安归一样俊朗的眉梢飞扬着尉屠焉的语言越来越坚定:

    “风你答应我我会像安归一样爱着你宠着你用生命护着你!你是楼兰人的王后永远的王后!”

    “罗布泊的湖神呢?”我捏紧面纱丝绸的裙衫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悄无声息。裙衫是尉屠焉从汉朝带回的。五彩斑斓的丝绸已经堆满了我的寝宫连柽柳做成的门窗上也挂满了丝绸的帘幔这般绚烂丝毫不逊色于我箱笼中的珠宝玉石。

    我知道尉屠焉和我和安归一样挚爱着这绿宝石般嵌在沙漠心脏的土地我也明白仅仅傅介子的三百军士的卫队游弋在楼兰的大街小巷便让楼兰人整夜整夜的不敢合眼。更何况现在又有大队的汉军人马前来。大臣们早已消磨了锐气放弃了和楼兰共存亡的誓言选择另建家园的国策。

    “嫁给我吧。我和安归一般爱着你会给你盛大的婚礼就在鄯善建国时。”眼前分明是尉屠焉我却看见了安归的深情。

    “如果我嫁给你我就不要迁都我绝不离开楼兰绝不到鄯善!如果嫁给你我们一起守护楼兰!我不要盛大的婚礼我不要做鄯善的王后我只是楼兰的王后!”

    “风啊安归啊——”夜风里尉屠焉的呻吟传得悠远。不知道仅仅一层黄沙之隔的安归是否听到了他多年未曾谋面的弟弟的感叹。

    晨风吹起我的面纱我掩好门窗我的侍女们睡着。站在门廊上回望寝宫里的夜明珠光中依然绚烂的丝绸帘幔我抚着肚子笑了微微笑了一如十二年前看见安归站在我面前。

    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尉屠焉的寝宫。他的寝宫也沉寂着。站在他的卧榻前他依旧躺在羊毛毯中英武如安归的脸上眉头紧蹙嘴角却有笑意。

    安归般的少年啊你是不是又与兄长在胡杨林里追逐?是不是又跃入罗布泊清澈的湖水中?是不是又捉了鲜红的鱼儿?还是又看见了逼近的汉军看见了匈奴掳去的楼兰珠宝?

    “我要追随安归了尉屠焉。”离开楼兰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人只有安归可以回答我我要追寻这个答案。

    我轻轻挪开尉屠焉的手轻轻拿出绿宝石佩刀虽然这是楼兰王世代相传的权柄的象征可现在只是送我到安归身边的唯一途径。

    离开尉屠焉寝宫的那一刻我分明听到楼兰城外柽柳林里传来沙中牛的叫声阴森森凄惨惨。楼兰人很讨厌这鸟一派明媚中的楼兰是容不得这败兴的鸟类的。在驱赶中它始终生生不灭原来它是楼兰的预言家啊。

    在安归墓前我的血液从我的胸膛喷出时我分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那是我儿子的哭声声音来自我的腹部。

    我的手臂舒展天旋地转我舞成一朵红艳艳的花像是罗布泊湖中的火莲是的像火莲。她像莲花般飘在水里零星的几朵无根无绊无拘无束却没有莲花的花瓣只是像一团火在燃烧。我从来不曾看见过这样的花朵在碧绿的水中却在燃烧着。

    从此我游荡在空中。我看见尉屠焉奔上山顶抱起我的身躯久久不敢拔出绿宝石佩刀。葬礼很隆重我想那原本是尉屠焉想给于我的婚礼吧。楼兰王尉屠焉遵循着楼兰风俗用白色的大麻布衣一层层一件件地包裹了我又一层层一件件的给我套上金丝银片镶嵌的纱绸衣裙他细心洗涤我的肌肤生怕有一粒黄沙会侵入。我的楼兰同胞们跟在灵柩之后伸长双臂匍匐伸展身体起立。然后又是伸长双臂匍匐伸展身体起立。为了他们周而复始的尊敬我知道我愿意舞成一朵火莲花。

    大臣们要将我和安归合葬尉屠焉不肯。他把我置放在这个光秃秃的山丘只是在我墓前插了一颗最强健的柽柳树高大的身躯宽阔的枝叶几乎要覆盖这个山头。他说这样我就能够永远找到你了风。

    在小山顶的沙土中透过层层粘土我也看见父王派了三个王兄带着三队人马兵分三路星夜直奔楼兰正与汉军的三万大军遭遇。于是楼兰城里火光冲天那焦糊的味中我闻到血液燃烧的腥臭一道道的火焰像轻盈的汉朝丝绸飞旋着。这是月夜温润的月光也似将被烤焦。

    安归和我隔河相望他依旧大麻布衫站立在山丘之上说:“风阻止吧阻止吧。求湖神阻止火焰否则罗布泊的湖水也会被烧干。胡杨林会被烧焦鸟群也飞不过重重火焰楼兰人就再也没有了土地挖掘宝石蓄养牲畜……”

    我挣脱重重的丝绸大麻布衫甩开腕上颈脖上的玉石链子在温润的月光下伸展了我的长颈长臂翩然起舞白色的长裙和我的长长的辫四处飞散击散了身上的漫漫黄沙于是我从凹陷的眼窝——我承继母亲的雅利安人种的特征——看见了漫天的黄沙乘着夜色变成凌厉狂风呼啸着怒号着落在楼兰城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楼兰人我的同胞们因为罗布泊因为楼兰国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怪异的景色。狂风卷集了三天三夜隐天蔽日的直到漫漫黄沙掩没了汉军直到掩盖了匈奴的兵马连我曾经的高高寝宫连所有的珠宝珍玩一起掩没了。

    那夜只有尉屠焉带着楼兰一丛人马赶着牛羊赶着骆驼朝东北方向前行因为为了防范攻击楼兰人早已经做挖了地道那地道足以疏通楼兰人。最后一个楼兰人离开时我的衣袖舞向洞口封住了唯一的出口。

    尉屠焉必须到鄯善了。鄯善是尉屠焉为楼兰人的新都城所命之名。新的水是的鄯善新的水。可是离开了清澈的罗布泊鄯善还有新的水吗?离开了柽柳林离开了芦苇丛离开了胡杨林在沙漠里鄯善人还是楼兰人吗?就像我离开了楼兰就不是王后一样。

    有着安归一样鹰一般锐敏眼睛的尉屠焉骑着马偏离了大队人马跃上我飞舞着的山顶伫立在柽柳下良久良久长长的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分明有长安城里熏染而就的文弱。他不知道此刻在他身边飞旋的我正和他的兄长安归遥遥相望。安归满是爱怜地看着他的弟弟尉屠焉的悲伤。尉屠焉用已经不习惯于握佩刀挽弓箭的手轻轻的轻轻的抚着掩盖在我身躯上的黄沙黏土拼命的嘶喊:“风——安归——”

    这声呼唤因了密集的黄沙没能悠远绵长。

    水色澄碧烟波浩渺的罗布泊湖畔的楼兰国从此只有我——一个叫过风的女子和安归守护了。因了那次沉沉的舞蹈我已经不能再舞。偶尔有风暴沙雨那是被掩埋的外族人想挣扎出黄沙的音讯。我唯一可作的事是回忆在安归怀里看过的景象:楼兰守备兵的行进射手和枪兵们乘坐的战车残剩的载着丝绸和瓷器的骆驼队以及两千多年以前的那月夜里燃烧的熊熊火焰以及那月夜里漫天的黄沙雨。千百年来我一直在微笑着我不开口透露我的秘密世人包括一九二七年的斯文赫定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后的定格是这份轻浅的微笑。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爱过谁也不知道我被谁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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