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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街之上,异变突起。

    不断有满语喝声而起,宽长的街道上有几匹骏马呼啸而过。

    范浮第一时间跳下了马鞍,快步奔到最高的一间客栈上。

    片刻之前还稀疏的西街道上,堵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却都在向前不断推进,嘶吼与碰撞声响彻,人头涌动着,如长龙身上的鳞片。

    “怎么回事?”

    他招来一个侍卫问道:“不是已说了放松西街道管制吗?”

    “是范公的意思……事缓则圆,事急从权,本是要等他到街道正中才动手,可姜明要动郡主…奴才们确是不能留手了……”

    “但请大人方放心,范公昨夜已做了万全到准备,附近所有出口皆被封死,他已逃不掉了……”

    “我知道,不必再说了……”

    范浮摆了摆手。

    他知道于这种情况而言,若是对方身在最前方,只是怕要被踩成肉泥。

    不存在混进其中逃跑的办法,主子一向做事细致万分,下面埋伏的所有人都看过其人的画像,所得到的命令也是格杀勿论……

    对于此事,范浮一时间也是有些不明白。

    老爷睡前的是让他等人,待人入府后便带去见他,但,为什么又要在入府的西街上设伏,还下令格杀?

    他思虑着,微微皱起眉头,低眼朝下看去,只一眼便瞬间明白了……

    ……

    西街口不远处,祁京拉着东莪一步步走来,一步步逼退着长龙。

    他们的身后也围着人,只是被隔开了一段距离。

    人群间隙中躺着一具尸体,看穿着,正是第一个扑来的人,此刻额头上是一道血淋淋的枪口……

    祁京弃了匕首,手上是早已生锈的十四式铁壳枪,却不指着谁,只在东莪面前晃了晃,接上了话题。

    “是了也没用,我有妻室了……”

    ……

    东莪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

    因为在一声枪响后,整条街道更加乱了起来,把祁京的的声音盖过了。

    满人善战,在关外火器并不少见,被镇住也只是顾及到了祁京身旁的郡主而已。

    而喊杀声中,东莪牢牢揽住了祁京的手臂,剩下一颗心在一下一下的跳着,口中不断呢喃着的“走”字也停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像是震散了她心中所有的东西,此时她觉得很累,无比的累……

    发生这一切,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说的,喜欢就是喜欢,来了就是来了……

    从她带着热烈和朦胧的月色走入紫禁城时,就已知晓了会有怎样的事情,再其后,便是曾短暂体会过了他的世界……

    没有清笛落梅,没有晓风残月,更没有无人处月朦胧,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的陷阱与追杀,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几日,她的耳畔总不断的有嘶吼声在响,不断有人在身后亮出刀剑,她需要不停的走,不停的逃,不停的一直把弦绷到最紧,而那一声枪响彷佛把弦嘭的一声震的发颤,随时都会崩断……

    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不要暴露,不要拖后腿,可终究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我想救你呀……可是…他们都不听我的…我好累…眼睛也睁不开了…你……”

    呜咽的哭声响起,刹那间就被混乱驱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单单一句话到最后却被吼声喝断,祁京低头看下,此时,东莪大半的身子都已依靠在他身侧,摇摇欲坠。

    “嗯。”祁京揽住她,道:“所以我说了,到现在这样,一定要做完。”

    “到底怎么……”

    祁京微微摇头,然后又缓慢抬起,向前方点了点,道:“你看。”

    “这便是如今真实的世界,我不吃了他们,他们就要吃了我。”

    “你还喜不喜欢那些清冷怨小的诗词了?”

    “我才不喜欢……”

    东莪渐渐把头埋低下去,声音愈小,只是紧紧攥着他那身破旧的道袍不松手,力道愈重。

    “在富国寺,本郡主一直就不喜欢……”

    “我知道。”祁京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真的不走了?”

    东莪再次努力睁了睁眼,喃喃道:“后面怎么办呢?”

    “已经走完了,我一开始就说过,这里会有人盯着我们。”

    “你……到底想做什么…是……昨晚你带我去的那些地方……”

    “你的簪子我会还给你……”祁京忽然道。

    东莪一抬眼。

    “这样……”

    这一刻,她脑中的弦终于断裂而开。

    “嗯,回家吧,小格格。”

    祁京一把横抱起了她,看向远处,大步向前。

    ~~

    远处客栈之上,见人群被再次逼退,范浮却并未再下命令。

    他已明白了,自己所要做的,无非就是等一场赌局的结束。

    因为主子本质上其实还是在完成陛下交于他的差事,所以伏杀是必然的。

    祁京死了也就死了,一个死掉南明细作替陛下背下内阁覆灭之罪,再好不过,要是活着,也应还有其他大用途,主子不正是让自己在这等他吗……

    主子赌的是两全其美,且自祁京踏上西街后主子便断不会有一丝输掉的可能。

    而这南边的细作也确实有些能耐,竟还有火器藏在身上,也知第一时间靠近郡主让人投鼠忌器。

    范浮知道,祁京这么做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拿到周吉的那些书信,往南边给明廷诸公去除虚无缥缈的污点……

    可笑……

    一念至此,他已没心思再去想太多,起身下了楼,不断指挥着人手散开,让开了一条道。

    期间,他的眼神古井无波,一直到烈日下那个少年抱着郡主缓缓走来时才有了变化。

    窃窃私语声又起,街道旁闪着明晃晃的刀光,终于有人忍不住向着范浮快步而来。

    “大人,真……”

    “我说了,停住。”

    范浮对背后握紧了五指,道:“他已经走不了,别让人再动手,丢了人或死了人,你我都要一起下去。”

    “是。”

    他的背后齐刷刷应和着,其中的意义也不言而喻,如今他们动手只是为陛下的旨意,却并不代表着以后摄政王的旨意……

    范浮的手缓缓落下,周遭开始静下来,直至那个少年渐渐走近。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传言中搅动京城的细作,第一反应只是觉得很年轻,生了一副好皮囊,衣服脏乱,耷拉着眼,很像那些浪迹青楼的世家子弟……可恍然间,他看见了对方的眼神……

    平静之中带着一种淡淡的轻视,很像顺治元年自己第一次看见京城中逃窜的明吏一般。

    “我来见范文程,带路吧。”

    “呵,你真不怕死了?”

    “你说呢?”

    范浮微微摇了摇头,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仍然如此,愚忠……

    两人对视着,范浮思量了许久,终于再度开了口。

    “火器呢?”

    “放心。”祁京道:“只有一发子弹。”

    “交出来。”范浮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他身前,道:“最后的机会。”

    祁京淡然一笑,也往前走了几步将怀中的女子放在一匹马上,解开包袱,又将袖子里的手枪放入,回头道:“可以了,送她回去吧,出了差错,多尔衮回来后,死的先是你们。”

    轻描淡写的,他就将保命的火器与人质交了出来。

    范浮一愣,示意手下过去牵马,转过头,发现阳光正照的他睁不开眼,于是眯眼道:“主子是让我来接你,但不是在这里。”

    “没必要了,你主子早知道我来了,拿一件衣物给我,还有面纱。”

    范浮眉头紧锁,他也知道多铎一事,可总不能就这么放他进去。

    “还等着干什么?”

    “你们这群废物在紫禁城追了这么久,如今见了,也不敢动手?”

    “你是范文程的管家?”祁京又道:“若是上一个,兴许还有些话想说,但你只不过是条狗,与你说话已是在抬举你……放在几百年后,你这种人会被我一枪崩了。”

    “你!”

    范浮气的眼皮直跳,但也还算有涵养,很快便压了下来,道:“小猢狲,你在激我?”

    才刚说完,他似乎就已察觉到什么,忽然喝道:“搜身,扒光!”

    ~~

    烈日不依不饶的燃烧在天上,摄政王府中,有人进进出出而过。

    “苏克萨哈。”

    前堂上,阿达礼忽然叫了一声,道:“你要我如何信你?”

    “大人……对于此事,属下是真无语了……”苏克萨哈扑在地上,连连道:“在宫中,是小皇帝的地盘,属下要不假意投靠,早死在文渊阁了……”

    “呵,你连图赖都骗过了,如今却是领着乾清宫侍卫来骗我?”

    “属下要是真有投靠陛下之意,又何必顶着风头来摄政王府……”

    阿达礼又看他一眼,道:“只看你两边投机倒把之事,是该觉着那边能赢就跟谁了?”

    “大人,属下真什么也没干啊……进了细作我就去捉细作,起火了我便去灭火……”

    苏克萨哈抬头道:“之后图赖将军要见我我也便去,陛下找我去扫地我也……”

    “够了!”

    这些,阿达礼昨夜都已听侍卫说过许多遍,尽是废话,他如今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人呢?”

    阿达礼喝道:“我不管你如何投机,又是到底站在那边,我只问你,郡主人呢?!”

    “属下前来正要禀报此事……”

    “说!”

    “郡主跟着细作混走了……”

    闻言,阿达礼气上心头,竟是抽出腰刀,恨不得砍了这在宫中四处闲逛的狗奴才。

    然而,只在刀锋抬起的一瞬,苏克萨哈却平短而快速的吐出了下一句。

    “属下在宫中收到消息,御前侍卫调出,范文程已在西街埋伏了那名细作,郡主也在……”

    “咚”的一声响,刀剑脱手。

    阿达礼起身便开始跑起来。

    大堂上霎时寂静无声,可仅是片刻之后,摄政王府便已喧闹不停,马蹄声逐渐响起……

    苏克萨哈听着声音,站起身喃喃几句,便想再度回宫去,可一转头,却是看到了鄂硕那张渗人的脸。

    “你说的,是真是假?”

    苏克萨哈立马又扑在地上,埋头道:“千真万确啊大人,属下一听见风声就溜出来了,没曾想那范文程如此心狠,竟是听到郡主在都……”

    鄂硕摇了摇头,平静道:“范文程不会杀郡主,陛下也不会准许,他之所以敢动手,必定是姜明先动手了……”

    苏克萨哈也听说过鄂硕被细作与范文程在京城溜圈的事,此时看他这般平静的道来,这是被耍久了,顿悟了?

    他其实早看出西街埋伏必定是突变,但却并不说出,口中还是接着道:“属下在宫中追捕他们时,便已发现其狠厉之处,若是在西街发觉了埋伏,必是先要拿住郡主当人质了……”

    “不。”

    鄂硕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道:“你还不了解姜明,倘若我们这样想,他必定会反其道而行之,似声东,实击西……”

    “大人是说,郡主没事儿?”

    鄂硕闭眼点头。

    苏克萨哈一愣,却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喃喃道:“像是有些不可能…若是这样,细作没动郡主,范文程也不敢动郡主,我们等着人回来不就好了……”

    “事情的重点不在这……”

    鄂硕忽然又叹息一声,沉吟道:“而是对他来说,倘若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人质,必定是还有更大的利益在后面……”

    “什么好处?”

    鄂硕默然,没再说话,转身提刀离开。

    ……

    苏克萨哈出了大堂,到王府门前上了马。

    很快,一起与他出宫几个亲信侍卫围了上来。

    “大人,可说了?”

    苏克萨哈点点头,向周围瞥了一眼,眼见又开始纷乱起来的景象,心中暗道这是他娘都是怎么回事……

    “西街那边怎么样了?”

    “范公已经算妥了,他们由西华门出宫,必定是要走西街的,昨夜已布置完毕,逃不掉了……”

    “这消息还是大人自文渊阁起火后便让属下传达给范公的……说细作与郡主是一路的,大人见到郡主后没敢动手,是顾及到了郡主安危…”

    “啰啰嗦嗦。”苏克萨哈淡淡道:“重复的消息不必说了。”

    “是……”

    “属下们忧心的还是郡主一事,她是摄政王的掌上明珠,倘若死了,说不定有关的御前侍卫都会被裁杀……”

    “我知道,不然为何现在要顶着风头来摄政王府?”

    “那……两位王府里的两位大人没有起疑吗?”

    “起什么疑?”

    苏克萨哈道:“我已经说了,是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出来的,只是路途耽误了而已……”

    说话间,他再抬眼看去,眼见鄂硕又带着一队侍卫离开,是往着西城的方向……想到他的话,心中不由起了担忧。

    “娘的,真能翻天不成……”

    ~~

    “散开!!!”

    与此同时的西城街道上,一声暴喝响起。

    声音来自亲自去搜身的范浮。

    在这更之前一点多时间里,他曾了解过祁京的许多事情,信阳的巧舌如簧,大同的游刃有余,京城的鸡犬不宁,他甚至都能知道祁京此时身上还残有天花。

    他有自信,今天的一切在眼中都只不过是小事而已,因为背后一直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邱志仁,索卓罗,陆建章,和度,门柱,楼亲,姜镶,姜之平……这些人所粘稠成的一张网主子都知道,可依旧在千里之外看着,等着他们自己送入京城来……

    并不是来了他一个南明细作就能撼动朝廷,要朝廷一路腥风血雨,而是有人在他背后要撼动朝廷,要朝廷腥风血雨。

    如今京城中的主子要做之事做完了,自己虽不知道主子到底有何理由要见他,但不管如何,此人到了这里,已是到头了。

    所以,他握着刀,放心的上前搜起了身。

    才走近几许,忽地闻到了黑火药味……

    这几乎是所有入关前八旗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散开!!!”

    他第一时间大喝起来,声音往着街道震荡而去。

    ……

    西街之上,彻底安静下来。

    “你觉得结束了?”

    空中少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轻描淡写的样子。

    “若你有幸之后还活着,去替我告诉北方的所有人,一切才刚刚开始。”

    范浮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了祁京道袍内襟里,绑着的一排排竹筒,一根引线正在他手中缓慢燃烧着……

    “滋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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