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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擦亮,露华殿便已经忙碌起来。西次间洗漱装扮,东稍间临两笔佛贴,后院小厨房已做好茶点,呷口茶压压胃再出门,正好能赶卯时三刻去庆祥宫问早安。太后浅眠多梦惯于早起,阖宫后妃嫔御跟着偷闲不得。馨妃承恩最多,歇得晚起得早,回宫来抓紧时间在东次间打个盹儿,等用过了早膳还得做些汤饮去昌德宫或长丰台面圣。

    “宜昭容总说她父亲镇守边关、诸多辛苦,可那远遂关分明太平着呢,倒是本宫这宠妃做的,每日着急忙慌、倒像是在打仗。”

    送走了请早安的良宝林,馨妃抽出发间冰凉沉重的珠钗搁在桌上,随手挽住那如瀑乌发,笑说着闲话懒懒起身:

    “早间东征西讨罢了,午后说不准又得去淑妃跟前演一出舌战群儒,等晚上了……”

    她与陪嫁姑姑对视一眼,憋笑咬住话头。

    “而且如今露华殿里多了个人,还得多听一份殷勤。兴明宫多了批年轻貌美的,往后,怕要愈发热闹了。”

    “是,咱们露华殿,是多了个人呢。”

    雪苕将她的牢骚重复一遍,却微翘了嘴角,说得意味深长。馨妃跟着便也笑:“只要她听话……请早安便是这么个用处,逃也逃不得、躲也躲不掉,只得规规矩矩听上位者敲打。庆祥宫里要念着忠心,这露华殿莫不如是。只希望这良宝林是个机灵的,能将本宫一字一句,都铭记在心……你怎么只绾支翡翠簪子,本宫虽然说累,但也不至不饰珠玉、素面朝天罢,还将那金丝双钗左右添上。”

    “礼部尚书新丧,”陪嫁姑姑叹声气,压低音拖长了声,“国舅爷举荐心腹得了补位,太后娘娘高兴,所以庆祥宫里得戴着这金丝双钗、还有橘红缠花,显喜气。但昌德宫那头,陛下还悲恸着……”

    “要想俏一身孝。本宫明白。”馨妃这么说,还是耐不住要自那剔彩妆奁中再拈出来支天青色绢纱蝴蝶坠珠钗,“可女为悦己者容,再怎么素净,也得存着些小心思。骆姑姑!” 纤纤玉指自鬓边滑至衣领,她在镜中望见那才进得门来的掌事姑姑,“去找件玉色轻罗衫。本宫身上这蜀锦厚重、颜色沉闷,皇上看了,该愈发愁眉不展了。”

    于是三拖两拖,快当正午这清水芙蓉才终于飘出露华殿的门去。向东几步路过御膳房,空气里已有些炊烟燎火的香气;御花园的桃花开了,远远就能瞧见,可惜她得一路往南、穿长街而过走到空荡无趣的前朝去。早春的太阳明晃晃搁在天边,她踏过一模一样寸草不生的砖石,走过漫长坡道,就在长丰台下沐着阳光等待。

    有她这一株别样娇花,不植草木的前朝岂还能算无情?

    可长丰台上,有那么多无情的声音正愈响欲烈。或许是猜忌、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愤懑、或许是怨恨:因为无可奈何,所以言不由衷;因为心怀隐恻,反倒离心背德。馨妃站在楼下,一字一句听得再清楚不过;她却安之若素,只在脚步声渐次响近时冲那玄衣朱绶的身影侧身一让:

    “荣王殿下。”

    她已将声音刻意收得低沉而平淡,但落在耳朵里还是莫名像那莺啼鸟鸣,饶是戚晋面色凝重,急匆匆走过几步照样要驻足回头:

    “皇帝正用得着你。”

    他用重瞳的眸子冷冷上下一扫,那语气无端诡异,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馨妃却只笑笑唱个诺,权当自己这就算得了应允,提了裙摆便拾阶而上。皇帝正凭栏而望,看的大抵是荣王远去的方向。眼前溶溶春光,身披阴影难扫,他站在那儿,沉默、瘦削,哪里有一国之主的风范,分明不过是个年仅十七的青涩少年。所以馨妃别出心裁,偏要用些稚拙意趣来打破此间沉沉阴郁: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金丝笼子甫一打开,冠黄羽白的鸟儿立时振翅略出,就蹭着皇帝衣襟在楼宇外盘旋一圈,再落在房上横梁,“布谷布谷”叫得甚欢。

    “这畜生不懂事,怎么将陛下御宝都掀翻在地了,雪苕,还不快帮忙捡捡。”

    那满室杂乱纸屑分明是他兄弟二人方才争执所遗,馨妃装作不知直骂鸟儿糊涂,轻轻松松就劝得皇帝舒缓眉目、回转心意:“正月里南疆进贡的鹦鹉,怎么不会人语,倒学着杜鹃叫。”戚亘无奈摇摇头,走几步也蹲下身,和馨妃一起亲自去整理遍地狼藉,“馨妃怎么不曾好好进言,仔细教导?”

    “鸟儿蠢笨,听不懂人言,只顾学着熙昭仪宫中的杜鹃叫。虽然羽色艳丽像是穿金带银似的,但一开口,滥竽充数可是好笑极了。所以妾专门提了它来博陛下一笑……陛下笑了,那这畜生也算物尽其用了。”

    “你这鹦鹉价值千金,与熙昭仪的杜鹃作比吃味什么。”皇帝忍回唇边笑意,却顺水推舟由着她先撞着、而后牵住自己左手,“便是一样唱曲,惠仪宫、亦不可与露华殿相较。”情话说到这地步,馨妃已含情脉脉放了手中碎纸,柔弱无骨就要依近前去。绢纱蝴蝶已飞停在他耳侧,皇帝却居然迅雷般闪身一避。馨妃险些闪了腰,他趁机抓走她手下最大的那片碎页,赶几步直了身将其揉乱拍在案上,一扶发冠,顾左右而言他:

    “爱妃,今日怎穿得如此素雅,不像你平日的性子。”

    终于等到此问,馨妃就着腰痛哼几声,故作悲戚才要将雪苕备好的话术拿出来说,可但听得“布谷布谷”,那不识时务蠢鸟儿非要在这时候飞出了楼去,还片刻便没了影踪。“瞧这长丰台,孤孤零零连只鹦鹉都不肯呆下去。”馨妃扶腰站起,咬着唇是十二分的委屈,“陛下勤勉朝政,可若为此累坏了千金之躯,便是孙尚书的不是……”

    “朕少倾去陪你就是。”

    皇帝说得坚决,隐约还有些藏不住的不耐烦。馨妃愣怔片刻,接着却莞尔直道谢恩。朝政变故、兄弟相争,皇帝有的要烦要恼,那便让他自己烦恼去。左右人已经被劝到了露华殿来,算不负太后娘娘交代了。她拎了鸟笼自觉告退,脚步比来时还要轻盈好些。所以她哪里知道、又何曾在意,就在她背过身那片刻,皇帝已瞬间冷峻了神色。

    他缓缓去桌案后,将皱折的纸片展开压平。

    这原是他为殿试拟定的试题。

    荣王方才是怎么说的来着?择新年祝祷以为试题,是在拿国之重典做儿戏——毕竟那祷文是老太师初拟,中书门下是吕尝审定。择他们的文段,何尝不是向世家卖乖、对老太师曲意逢迎?

    皇帝轻嘁一声。

    道貌岸然。

    他那好兄长啊,哪里是当真忧国忧民。分明是怕他能凭此举得世家拥戴,怕他坐稳根基、将除自己而后快。他是那般恐惧,看见这试题的瞬间便要翻脸视君臣名分于不顾、当面怒斥皇帝于不堪。丝毫不顾那新春祷文引经据典、文采卓然,缅往昔之颠沛、期来日之光鲜,能定天下纷乱之心,能基昭景鼎盛之业,该是他幼弟登基以来第一届科举最佳引注。

    皇帝却坐下,将那页纸片撕得愈发细碎,再飞扬洒下。

    这本不是他拟定的殿试题目。

    一个圈套而已,轻易就诱得荣王上钩。经此一闹,世家当明晰自己嘉许仰赖之意,反斥荣王小题大做,罔顾朝政纲纪。何况……春闱重事,荣王又是从何处得知殿试拟题呢?

    皇帝自不会说是自己主动向兄长请教。因而朝臣只能将目光聚集于杨珣、聚集于他举荐上位的新任礼部尚书上。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宜昭容这法子确乎不赖,只是晚上到底得先往露华殿走一趟。他理整衣衫,慢品了口绿蚁酒,心下本当觉着畅快。

    可他依旧愁眉不展。

    日当正午,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路过御花园时布谷又在叫,或是露华殿那只鹦鹉?他驻足回头,看见白羽振翅,旋即息停在一人发间。肉白的趾爪抓住桃红的飘带,她旋起练色的裙子,徐徐转过身来。

    鹦鹉飞去了,她依势趔趄几步,随即被带倒。

    他微眯起眼睛。

    未着公服,腰栓玉佩,是陪嫁女官。他未曾开口,是对方先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口称死罪。死罪?是不曾注意圣驾,还是惊飞了馨妃鹦鹉?他失声而笑,那小宫女却狠狠打个抖,就差要把脑袋插进土里。

    “朕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这般畏惧?抑或是,你心怀不轨被朕撞见,才会如此魂不附体?是哪宫的宫女,在此做什么?”

    “奴婢、奴……”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哽咽到话都说不清,还得狠狠一吸鼻子,才能颠三倒四将原委简略道来——“露华殿”、“太医院”,她实则只说清楚了这两个词。“馨妃有恙?不应当。你是陪嫁女官,却非郑雪苕。”

    “奴婢、是、是……良宝林……”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活像只小老鼠在地底啃咬,“奴婢是替别人……不干宝林的事!”

    “是么。陪嫁女官,不贴身服侍主子,瞎跑什么。”

    此言并非是诘问责难。良宝林、陪嫁女官,这些已足够戚亘放下戒心——毕竟当初便是为了分夺太后势力,自己专门请中书令拟章大选,又费尽心力使馨妃提出要在掌事女官外分设陪嫁女官。所以眼前之人,便是可信之人;她的主家,便是可用之人。

    “朕、今晚会去露华殿用膳。”他长吐口气,着意一顿,“还愣着做什么,不快些回宫报喜去?”

    陪嫁女官好像是想起来,不过腿酸脚软只一步又跪在他身前,就势又给他叩头连连。戚亘本想说些什么,可这么看着,看着,好像内心深处有些什么别样的情绪在愈演愈烈。

    “你只是、害怕朕?

    “为什么?”

    陪嫁女官很明显怔了一下,又狠狠吞下口水:

    “您、您是……是皇帝、陛下……”

    是了。就是这么一瞬间,阳光徐徐而落,将心头淤泥一燃而尽,站在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面前,他忽然陷入一种久违的狂喜。对她而言,他当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他本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是圣人,是万民君父!不是太后可以任意揉捏的软柿子,不是馨妃可以巧言玩弄的痴情种,不是荣王可以耳提面命的幼弟,更不是、更不是世家可以支配摆布的傀儡!

    而所有这一切瞬间的汹涌澎拜,仅仅来自于面前这陪嫁女官毫无保留的恐惧,与不假思索的臣服。

    或许,他的确该当去一趟露华殿。

    露华殿李姑姑是个傻的,不仅能被叩门声惊到摔下床来,还主动要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解释前因后果:

    “我以为我错住了哪位姑姑的屋子,还想跳窗子逃跑呢。”她放了御膳房送饭的宫女进门,再自然不过将食盒接过,“毕竟很久没有人记得我姓李,而且姑姑这名头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还年龄很大的样子。”

    露华殿李姑姑有些无知,尤其在拿了米糕狼吞虎咽,眼睛都要瞪直了的时候:

    “我还没有吃过米……米糕是吗,和馍馍和饼子都不一样。一二……还有五个,我现在、早上吃了两个,中午还有两个,晚上回来当宵夜,还能有两个剩着!”

    “哪用这么节俭。”徐弥湘笑道,“中午主子例菜吃不了的,姑姑还有福呢!我听说今儿中午好像是水晶肘子。”

    想及前几日试菜时品尝过的滋味,弥湘忍不住要咂咂嘴,于是下一刻,桂花米糕便慷慨递到她面前来: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那干脆,你三个,我三个,大可以一口气、把它吃光!”

    面对着一碟米糕,露华殿李姑姑吞吐间气贯长虹,简直吼出了平分天下的气势,实在令徐弥湘刮目相看。所以说当初不听父辈劝阻入宫的决定是正确的,这儿不仅能吃到美味佳肴,还能轻轻松松就认识些有趣伙伴呢。笑着咬一口那弹牙米糕,有一句没一句接嘴闲话,等到了点瞧着外间点了灯她却起身就走,半点不肯拖拉。

    “做姑姑的第一天,木棠姐姐要一切顺遂哟。”

    她往自己脑袋上指指,对面依言伸手摸去,这才发现自己翻滚了一晚早将发丝睡得纷乱,这便瞬间红了脸蛋。徐弥湘则转过身,翘起嘴角自个儿乐呵。

    露华殿新来的李姑姑么,果然很可爱。

    新来的李姑姑是个好说话的。阿玄最初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今日清晨。他在廊下守夜,以天为盖地为庐睡得舒坦,醒来后正狠狠伸着懒腰,不巧那李姑姑正从耳房内出来,自己行止无状被抓个正着。昨日阿盛才因为走路太急挨了骆姑姑斥责,阿玄心下惶恐,匆忙欠身问安。可谁想对面倒吓了一跳似的后退半步,反倒要向他微笑回礼,道他守夜辛苦,该换班歇息。

    “姑姑这发带格外好看。”得了便宜,阿玄立刻腆了脸卖乖,“我瞧着,好像是昨儿、主子绾的罢。这转眼就赏了姑姑,足见姑姑多得主子重用。桃红的,花一样,姑姑戴起来也好看。”

    李姑姑本就粉着张脸,经他这么一吹捧,愈发晕头晕脑要红到脖子根。这会儿她终于不再将实情和盘托出,不说和昨儿各宫主子送来那些珠玉钗环相较,这簇新的锦缎实在拿不上台面,所以才被林怀思随手拿了赏人。“这发带、的确是新的,是主子恩赏。”她只这么含羞带俏,边说边吃吃发笑,“主子毕竟做了主子……好了阿玄哥,你快去歇了,好好睡吧。主子身边,我去伺候就行了。”

    瞧瞧,人家还喊他“阿玄哥”!这新来的李姑姑,可当真是个好说话的,往后只要骆姑姑不在,或许还能偷个懒……愿景美好,前院偏殿的通铺又实在好睡,于是阿玄很快又睡了一觉。

    那是比昨夜还要美味的一觉。

    木棠、实在愈发荒唐。

    彼时阿玄才与阿盛交了班,织菊正从殿外接了早膳进门,骆姑姑就跟在她身后,低身交代什么细枝末节,木棠站在她身边,迎几步上前,而后毫无征兆地,冲口就说了那句糊涂话:

    “骆姑姑,能您能做奴婢师傅么?”

    林怀思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没有,那唐突无礼的要求的确是真真切切、从木棠嘴里冲出来。未经主家准许,一味异想天开,她正要开口训诫,人“噗通”一声还给她跪地上,还敢大言不惭讲些颠三倒四、狗屁不通的道理。什么见贤思齐、知耻后勇云云,这边求她开恩,那边求胡姑姑赏脸,好一副虚心向学的殷勤嘴脸,看得林怀思实在腻烦:

    “故作姿态。”她放了茶盏,脸色冷下三分,“怎么瞧着现在,帮手多了,万事不需你来管了,这就有闲心不务正业了?”

    “奴婢是、怕扯了主子后腿。”小丫鬟又将那说烂了的忠心摆出来强调,“奴婢毕竟比不得别人,连个字都不认识,将来要是出篓子……”

    她硬生生将话头咬住。

    “奴婢不会给主子扯后腿。也不会误了其他事!求主子!”

    林怀思并不应答,只那么淡淡地,又一抿茶。视线轻轻向旁侧一扫,屋内不知何时只剩她们主仆二人,想是骆姑姑也嫌她如此死皮赖脸甚是丢人,及早打发了那些个宫人内侍出门罢。“先起来,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嘁一声,将那茶盏重重放下,“自己说,哪里做错?”

    她分明直到此刻才郑重其事生气起来,小丫鬟偷偷打量她一眼,反倒将心按回肚子里面:“奴婢不该擅自问问题。不该……不经过主子你的允许,不该……”

    “所以你全都知道却就是要与我难堪!”

    小丫鬟“刺溜”一下应声滑跪身侧,低垂着脑袋看似乖觉,却让林怀思无端火起。她要去呷口茶,可这不知什么茶水苦中生涩,委实难以下咽。还不是怪木棠偷懒!不守夜不泡茶现在还肖想要人掌事姑姑给她做师傅?被这金碧辉煌的宫宇弄得晕头转向把自己也当主子了吗?

    “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是真的很想、很想学会认字儿。所以刚听到骆姑姑四个字四个字往外面蹦,一时着急就没顾得上、没顾得上规矩……”

    “我不管你是从何起的念头。我只问你,为何不先过问我的意见?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就来?你是吃定了我必须得应你,否则便像个不通情理的恶主子,教所有宫人心寒?”

    小丫鬟抬起头来,显然已被她这几连诘问问呆了。林怀思知她想不了这么深远,于是叹声气,勉强软下声音来: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颗忠心,不会有旁的念头。但你这样鲁莽,到底是让我难做。何况不止于此,骆芷兰六品女官、掌露华殿合殿诸事,是馨妃娘娘近身的人。你有多大脸面,敢要她做你的师傅?她比你职级高,但也就只是个奴婢,你方才急慌慌跪下来,是跪我还是跪她?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卑躬屈膝,你是在丢我的脸!”

    “奴、婢……”

    小丫鬟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一字一语。于是林怀思伸出双手,方将她亲自扶起: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过,以后不许再犯。怀章说你聪明,可堪大用,非要我带你入宫。你自己既然也爱学……好!那便跟着骆姑姑用功去吧。等等,这样也不好,骆姑姑是露华殿的掌事姑姑,不是我能发号施令请得动的。你殷切些,自己去问骆姑姑讨这个恩典。就说、我也欣赏她才学,劳烦她多费些心思。后殿的杂事琐事大可分给你些,她这不便有了教学的空闲?”

    言传身教,何其殷切。林怀思不过嫌她鲁莽贪心,要她晓得这世上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哪里会当真为难她呢?

    本是自己带进宫来的陪嫁,是最贴身的人啊。

    宝林的陪嫁姑姑,实在糊涂。

    “宝林虽如此交代,但、若李姑姑往后因此误了正事……不是责不责罚的问题。本就不应为了一己之私,耽搁了本身要务。但李姑姑既然如此执念……不若先在咱们配殿走一走,问每人都要项任务,赶今儿个都做完了,咱们再来说这识文认字的事儿。如此这般,一来看看你是否当真有开蒙的慧根;二来,也好证明你确是行有余力。”

    骆姑姑话音未落,那陪嫁边得了大赦般,喜不自胜道着谢转身便跑,甚至忘了行走仪态规矩,更忘了该先问她这“师傅”要个题目。

    所以说这宝林的陪嫁姑姑,何其糊涂。

    “咱们宝林身边那位李姑姑,实在是聪明极了。”

    夜灯亮起,露华殿门前摘了红纱笼。今晚有皇帝近身的人守夜,后殿宫人们便聚在一处说起笑谈起天。阿玄先感慨了一句李姑姑真是好运,织菊跟着便抢了话,全然不顾身边暗自翻着白眼的翡春:

    “她今早还说要帮我的忙,我哪有什么忙要请姑姑帮。当时我给主子沏的茶主子只喝几口便搁着了,我正怕主子恼了我,就这么随口说了一句。诶,李姑姑立刻就说,该是我的茶泡得太浓了。主子从前在府上习惯半夜才睡,进了宫这晚上没睡多久就得起来,早晨正困着思量着要睡回笼觉,我怎么能泡热茶呢。只用热水就好了。欸你们往后,谁要守夜的,也都最好记仔细了!”

    “这算什么聪明,不过是伺候主子时间长一些,瞎卖弄。”阿盛用肩膀一打这夸夸其谈的同僚,“今早她那出整的,没瞧见主子脸都黑了。到处主动帮忙,那叫收买人心!而且她这么说,咱们也不好真让人家劳累着,不就是、啊,帮忙端杯茶,帮忙布个菜。看着才十几岁还没及笄,长得也、还没翡春漂亮!欸你说人怎么就这么好运气?陛下刚抬了陪嫁做官儿,人一进来、轻轻松松就是七品姑姑。而且今儿怎么出个门的功夫,就撞见陛下、还能为主子讨来这头一份的恩宠?”

    “那运气还不是我给她的!”在角落里暗自憋闷了许久的翡春终于忍不住插话,“是我让她跑一趟太医院,她才有福分遇见陛下。而且我听前院的说,是馨妃娘娘的鹦鹉落在她身上,陛下才肯看她一眼的。和她自己,有什么相关?”

    “欸你居然请李姑姑为你跑腿,去太医院,见你那罗刹堂姐?”织菊连声啧啧,“胆子够大,心眼够小!”

    “还不是她今早、自己说自己不识字。我想试试她几斤几两来着。”翡春向旁挪挪,避开织菊戳来的指头,“结果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说什么她做什么,她不像我们的姑姑,我们倒像她主子似的。绣花枕头,以后……”

    “以后怎么?李姑姑今日立了大功,往后也是主子近身的人,翡春你就收心吧!能从清淑院出来就不错了,还做梦要当姑姑呢!”

    阿玄插嘴笑了她一句,织菊阿盛跟着又乐,翡春正当发作,前院的宫人歇了班恰推门进来。大家就此赶忙各自散了。可这夜背对着片刻便睡死的织菊,翡春却到底是足足气了大半宿。那位李姑姑,名不副实,德不配位,还不如换她冯翡春做那陪嫁姑姑!将来,将来总有机会。将来……

    将来暂不论,这已是木棠最珍贵的一天。

    又是一个清晨,她在手里倒腾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冲弥湘止不住地笑:“都是借你吉言,骆姑姑收了我当徒弟,昨晚上就先讲了好些道理。然后我昨天出去跑腿,撞着两位大神。谢天谢地没死也没挨罚,还倒捞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会已经死了……你摸摸我,不是,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说着,叼住馒头就爬上床,要去墙根枕头下面摸出个绿色的荷包,又蹭着裙子下床来:“我就说,我还有白面馒头吃,热乎乎的,馒头不会骗我,肚子也不会。”

    和她的肚子一样,那荷包鼓鼓囊囊,其上还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铜币。“是我自己绣的,”她这样洋洋得意,“我娘说招财。是真的,你看,我给你看……”

    那是枚实打实的足两银锭。

    都说祸从口出,她却因祸得福,如不是因这铜钱绣寓意甚好,就只能是荣王殿下宅心仁厚。虽然他那左目重瞳、不怒自威的模样,乍看去实在与“仁善”二字相距甚远。“但和胡姑姑给我看过的画像一样……该怎么说来着?”

    “卓尔不群、英姿勃发?”

    “对对!”木棠哪管听没听懂,欢欢喜喜点头认下。卓尔不群、英姿勃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气度。她还记得卷轴右上角那两个小字:其中有个不认识的,她还曾专门去问过红络。“是荣王殿下的名讳。”饱学之士趴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亚日为晋,你认得就好,平时不敢乱说的。”

    “亚日?”木棠满是不解,“荣王殿下不是先帝爷的嫡长子吗,为什么是……”

    “他不是皇帝陛下,只能做亚日了。”红络随口应付,接着又挤眼睛一笑,“至于他为什么没当成皇上……这个我不知道啦,但还有些别的故事,你晚上把酥酪留给我,我说给你们听。”

    站在露华殿外的宫道,沐着热烈烈的阳光,木棠回想起那一晚“姜后弑君”的怪梦,忽然就从脚底凉到天灵。入宫前一日,布庄门前、八抬轿辇……当日她所钦慕仰望的,梦中她曾长久凝望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天子的兄长,是面前正向她走来的荣王!

    “我都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了来着……好像是想到红络,然后不知怎么又记得死死的,只记得主子交代给我的任务是一整天都不许我下跪,但是荣王殿下就直直地这么朝我走过来……”

    “可你本来也没必要跪啊。”弥湘轻声打断,嘴里馒头已经嚼化,她却甚至顾不得咽,“路遇贵人,侧身避让就是了。你不会、就一直那么傻愣愣站着吧?”

    “我可能是腿软了,跪应该是跪了,就是、我喊错了……”

    “喊错了?”

    “……皇上万福!”

    木棠不记得自己脱口而出时在想什么,就像她现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倒道旁,如何抖如筛糠。她单记得身侧脚步声骤停;记得砖石冰冷,北风忽而刺骨;记得那一声轻笑;记得有什么东西泠泠咂响。

    她没有抬头,但余光也看得足够清楚。那是块冷硬的银疙瘩,两头翘起,形如小船。它睡倒在阴冷的天幕下,缄默地放着诡谲的光,只一瞬便攫去她全部的心智。于是其他所有一切都被她忘了,什么红络,什么姜后,什么布庄轿辇,什么荣王。她只看得见那一整锭银子,伸手便将其抓来。好沉,好冰,握在手里、揣入怀中,却是这般舒心。她长吸几口气,捧手站起。

    “荣王……殿下?”

    东西贯通的甬道上人来人往,可哪里还有那“卓尔不群、英姿勃发”的身影?“我当时就以为我做了白日梦,可银子又是真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从太医院回来心还是跳的突突的,然后遇见馨妃娘娘那只好看的鸟,然后一转头对面就是皇帝陛下!我真的,差点没吓死!我说我这回总该死了吧,可是不知道怎么着……”

    “陛下留宿露华殿的事儿昨晚上就传开了。不过大家都说是因为良宝林和京兆尹的关系,宝林才能第一个得到这般恩遇。但依你所言,难道陛下是一时兴起,因为你……因为你什么?”

    “怎么会是因为我。我以为是因为馨妃娘娘。她专门让她的小厨房做了一桌子菜,对主子可好了。”木棠理所应当地搭了,满手捂住银子,又抿嘴笑着低下头去,“不过主子说我立了大功,不计较我下了跪,嗯,也不用再去帮别人的忙了。不过关于这个,骆姑姑说的倒是对的。昨晚上她说,主子不许我到处乱跪,是因为,‘学文先、学人’,如果,‘立身、不正’,学学问就是白学。和当时文雀姐姐说的一样。诶我正要说呢!嗯,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银子,换成铜板?”

    “然后也是送去给、你昨天说的那位文雀姐姐是吧。”弥湘拍拍手,将剩下的一个白面馒头拿过来,而后毫不客气就堵了她的嘴,“一天能犯两样错,木棠姐姐最好担心担心自己!我昨天就说了,胡姑姑和宫里那些姑姑太监们的本来也相看两厌,现在皆大欢喜,还能乐得清闲。她毕竟还是管事姑姑,不像孙选侍被关了禁闭,还是能出来走走的,总不至于缺衣少食吧。”

    “可是、所以……”

    “我知道,我就把你这银子换了,问芊尔姐姐每天买个鸡蛋送去做束修就好了,这样可好?”

    “束修,什么?”木棠那面颊又微微涨红,还揣手将银子往怀里收收,“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但这个钱,本不该是我拿的,我又没做什么……我娘说天上掉的好东西要和大家分的,就像……那怎么毕竟是审身堂,不是好地方。荣王殿下的福气,总该分一分给她们……但是御膳房的鸡蛋会不会很贵?我就一两银子。还能不能剩一点儿?一点儿就好。这毕竟是……”

    “我知道了会给你找头。”弥湘盖好食盒,一把抢过了银子蹬腿站起身来,“束修是学费,你就上了几天课,哪用得上一两银子。好了,我去收了碗碟得回去了。我看外面好像要下雨,木棠姐姐别再代别人跑腿了。你可是姑姑,记住了!”

    二月初六,连绵有雨。

    二月初六,前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出殡。

    一辆辆马车碾过青石巷道,缓缓往孙府而去。有军士甲胄护卫的那辆最是不同寻常——因与当朝尚书左仆射同乘一车,左卫大将军特意调了亲近人手护卫。“忠文公死得蹊跷。”秦秉方如此坚持,“杨珣那厮日渐猖狂,难保他不会趁乱对老师下手。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老师教诲。”

    吕尝没有再推辞,只是在来的路上多强调了几遍“谋定而后动”:“便就是杨珣动的手脚,我们眼下没有证据,就只能暂作忍耐。今日不管是荣王、国舅、还是任何一个杨党,该以礼相待就以礼相待。万不能闹将起来,伤了忠文公死后哀荣。”

    “国舅他老人家可不会来。”秦秉方气鼓鼓地向后一靠,“忙着为终于到手的礼部开庆功宴呢。忠文公要是早听了我的,调了左卫去会籍堂驻守……”

    “逝者已矣。” 吕尝捻须慨叹,“且让杨珣得意去。胜者骄,骄者败,如今又没有先帝护佑,他败局已定,你急什么?将要及冠的人,性子该当沉稳些。”

    已知天命的人,唠叨该当少些。秦秉方直起身子又倚了窗,一面闷闷不乐听着师傅叮咛,一面拉起轿帘想探头去透透气。马车又转过一个弯,前面不远就是孙府,他已经能看到络绎不绝的宾客和府外的白幡。

    “又发什么呆,国舅真来了不成?”

    “老师您看,”他往旁侧一让,手向道边一指,“身服青衿、学生打扮的那人有些古怪。他不像是来吊唁,倒像是在等来吊唁的某人。而且神情焦急又紧张,频频掩面,似乎是不想被谁发觉。”

    “嘶……”吕尝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他似乎有些面善,看着像……”

    那双稍嫌混沌的眼睛忽然明亮。

    “二郎,派你的人手去春江楼候着。记住,必得是亲信。一路小心,万不能让杨党发现。”

    “早说了让左卫跟来是有用的。”秦秉方轻笑一声,唤过车后轻骑跟随的属下安排妥当。再回头,他的面色却忽然不大好看。

    “荣王府就在后头。”他如此轻声低语,“惹不起总躲得起,一会儿我扶老师快些进去,只要不对上荣王……”

    “所幸没遇上秦秉方。”戚晋先跳下车来慨叹一声,而后才回身去接自家表妹。因杨珣油盐不进只管在家听戏唱曲,做女儿只能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替杨家走这一遭。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面上隐去了机灵古怪,一双新月眉难得的老实下来,小鹿般的双眼早已酝酿起一阵雾气朦胧。整个人往那一站,就好像是“杨家无辜”最坚实有力的注解。

    孙府的小厮眼尖,马上挤上前来打恭致歉:

    “荣王殿下,郡主殿下。主母悲怮过度,暂时不能亲自接迎,还望见谅。”

    他那“谅”字一出口,杨绰玉的眼泪跟着就掉。她自觉对不起孙家人,咬唇还不肯哭得太大声。戚晋抬手本想揽她去处偏僻地界好好哄哄,却被小丫头捉了袖子拿去贴眼泪。

    “瞧杨姑娘梨花带雨的,这是替忠文公,还是国舅爷哭丧呢?”

    斜刺里突然扎出句讥笑,待看清了摇着肚子走来的那人,戚晋却只得将怒意强行按回心底。

    “表舅。”

    “荣王殿下。”刑部尚书郑邑回个礼,冲一旁再敷衍点个头,“郡主。”

    “表舅百忙中还能抽空来致哀,实在辛苦。”

    “馨妃娘娘与孙选侍交好,因此特意嘱咐要替她将哀思带到。”郑邑捋捋络腮胡,小眼睛似不经意般向旁一瞥,“娘娘在内宫不方便出来,可国舅爷总是行动自如的罢,怎么也要麻烦他人呢?”

    躲过了秦秉方,躲不过这郑邑。戚晋暗叹一声,悄悄上前一步将杨绰玉挡在身后。明明与太后、国舅都是表亲,郑邑对两边的态度却偏偏大相径庭。太后母仪天下他与有荣焉,国舅脑满肠肥他则嗤之以鼻。戚晋知道这回舅舅捅出这篓子事来,少不得又得被他逮着冷嘲热讽一通,于是在身后给个手势。绰玉领会过,马上打着要去探望郡夫人的幌子,绕开急欲阻拦的庶仆,径直往后堂去了。郑邑后脚就扯着戚晋去了处清净角落,压低声音追问:

    “元婴,这回的缘由你可清楚?忠文公当真是暴毙身亡?”

    元婴是戚晋乳名,本不是他能喊,更别提被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戚晋收起客套心思,简单敷衍道:“仵作都验过了,不容有错。”

    “这我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忠文公真正死因如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在朝堂众人天下万民的眼里,他就是被杨珣害死的!”

    戚晋目光一冷。郑邑却未觉不妥,接着口无遮拦说下去:

    “我想你也心知肚明,他这又是在坏你的清誉啊!忠言逆耳,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太后娘娘她一辈子费心费力,可全都得毁在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身上。你看看历史上,哪个外戚专权能有好下场的?更别说是他这种人。我说实话啊,你再这么由他胡来,早晚有一天就是你,他也不放在眼里了。那家伙的胃口大着呢,只怕连这江山……”

    “表舅慎言。”戚晋皱眉道,“我自有分寸,表舅何需多虑。”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郑邑干笑一声,拍拍他肩膀,“若哪日你想通了,开口就是。我一定鼎力相助,啊。”

    戚晋却忽而轻笑一声,点点头,也拍拍他的肩膀:

    “历史上外戚专权都没有好下场,表舅忘了?”

    这话怼得舒畅!他弯了嘴角,面上礼数却一点不落,揖一礼再大摇大摆背手径直往灵堂而去,耳根这才总算是得了清净。言辞恳切慰问罢忠文公表亲,直起身子,他那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落在前头靖温长公主身上。堂内几位僧人正忙着做法事,微弱的呢喃伴着木鱼悠悠的回音,在灵堂里孤寂地四处徘徊。单薄的烛光有气无力地垂在她肩头,流下一点微弱的影子。一时间,竟令他不由为之晃神。

    他迈开步子,列位大臣及亲眷纷纷闪身为他让开一条道。一步两步,他已与她近在咫尺——

    烛火忽暗。

    法器掀翻,佛经飞出,僧袍抖落,利刃出鞘。千万道影子同时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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