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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病不起三月余,连李木棠都嫌自己烦。光一个腿疼,就时常闹得她浑身冷汗直呕酸水,整个人又脏又臭活像沤了数月的烂泥;左腿再怎么按摩照顾着还是萎缩成根秆子骨,她躺着坐着时总把重量压在右腿上,后者就又肿得胖乎一压一个坑,左右对照着更让人看了恶心;高烧发作了几次,五脏六腑都毁了个差不多,面色永远蜡黄着,背上又起了疱疹,所幸没有发展成背疮一烂一个碗大的疤;吃饭自然是吃不得什么,肠炎胃炎便都得了个遍,嘴里面溃疡老是不肯好,再加上当初被扇落了的一颗牙,实在不堪入目极了。总是治了腿来手又疼;吃下去一口药又得吐上三口。得是有戚晋寸步不离陪她这般没日没夜硬捱着,等到小之出嫁,这人总算看着算是养了些精神气了,她却反倒更不是滋味:

    不为别的,只因戚晋对她太好太好,无微不至地好,不厌其烦地好,把她从后脑勺操心到脚趾头——三个多月,所有这般柔情脉脉都是对着这一滩肉,好像她只是个重病缠身的躯壳,并不是从前那个口齿伶俐的小丫鬟——她毕竟也说不得太多话,更没有精神继续出谋划策去做什么英雄。他们甚至不像一对才定情不久的恋人!哪有什么欲拒还迎的情趣,更全不见面红耳赤的拉扯,她这两条腿一双脚,连带脊背、后腰,统统作为亟待修复的“烂肉”,早被他心急如焚地看了又看了。就剩胸前还算得神秘,但在如此情景下也实在无趣极了。她甚至开始抗拒再见到戚晋,总觉得这副身子是个拖累,自己作为情人更是不够称职。等戚晋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却一次比一次要焦虑不安。离开丰州那天更是就要把袖子绞烂!

    戚晋大清早就离开,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想他或许要领右卫整军返京,往后一路只怕再顾不得她,为此口干舌燥;又想他或许是在和右卫时将军及兵部朱侍郎往来交谈,大家或许要一同启程,指不准一会儿她都会亲自见到那两位官爷,为此更是呼吸不畅。文雀小题大做一溜烟就出门去通风报信,罪魁祸首没一会儿风驰电掣就跑回来,带来些好消息:右卫及俘虏并归时将军统领,与朱侍郎一并慢行在后。他单独与木棠一起今日动身,快些回长安将养着去。也实在是走得有些太快,她那一口气尚来不及吐出来,就在朔方刺史府前又郁结梗在胸前——孙固大摆仪仗亲自迎接,戚晋不过简单敷衍几句,随即却返身当着众人面将她抱下马车,甚至一路就抱回人家正明堂的高床上去!

    还有那两封信……

    所以她当然做了噩梦,还有惊起了高热。半夜两眼猛地一睁,忙不迭下床就要跑。文雀但听得“咚”的好大一声响,却不闻痛呼惨叫。她也实在是看烦了这丫头没完没了的戏码,只在一旁翻了白眼又唉声叹气。面前戚晋那一身黑衣却照旧风一般卷过去——

    而后第一次,震动响有雷霆。

    去赴孙固的晚宴本已使他很不愉快,荆风还没过多久就专程跑来,说长安城两封家书,现今都落在阿蛮手里。照旧惜字如金,神色清白无辜,好像不是在贼还捉贼似的。孙固上的酒是乡野间自己酿造的米酒,浮一层绿蚁,入口绵软无力,却使人头脑昏沉;席间献舞的据说是自家奴婢,各个布衣荆钗,面容却娇嫩,腰肢更柔软,平白使人眼花缭乱。于是戚晋再待不了太久,左右面子已经给足。对方却偏在这尴尬时候叫停乐舞,不知从哪里搬出四五尺高的案牍,又叫上四面八方好些书吏,一样一样,要将夏州近来大小事务给黜陟使禀报清楚——可是还记得后勤改道的旧仇?亦或要申明了自己在内乱中何其无辜?还是浑水摸鱼,有所隐瞒?戚晋该是想仔细听清他言下之意,绿蚁酒后劲逐渐泛上心头,没多时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他想快些回去,好些话要说,好些怨气要吐,关于长安、关于皇帝、关于母亲、关于孙固……很多他想要置之不理的心绪如今一股脑都堵在喉头,实在想问阿蛮发泄个痛快!

    时值子夜,月高云低。未值烛台的正明堂内,颤颤巍巍缩着个喊不出声的黑影。是磕了膝盖,还是摔了腿?为何蜷成一团、一声不吭,是压着了伤口,还是胃肠又在作痛?小姑娘察觉是他,眼都来不及睁,气都喘不匀,光从胸前攥了那皱巴巴信纸怼上他胸前:

    “小公子……杨忻……没了……”

    这一句不够,还有:“太后娘娘……更不好……”

    甚至开始出馊主意,胡说八道:“我好着……要不你先骑平夷赶先头回去……”

    无怪乎他得扮一回严父,沉下脸痛心疾首斥责一句:“不懂事!”谁家可怜闺女登时愣住,那还等他一套套大道理往出来搬,是红了双眼只管把他发狠一推:

    “是你!糊涂!”连咳带喘,她依旧寸步不让,“我梦见……皇帝千里迢迢派了人来……谁知道是不是梦!太后娘娘的这份信你就瞒着我,小公子出事如果不是二哥通气我更无从去得知!你是要继续掩耳盗铃,还是你根本瞧不起、我……看不上……还是不屑让我知道!”

    戚晋那双重瞳跟着就往荆风身上一扫。后者往后轻轻巧巧一跃,蹭条门缝说不见就不见,甚至还有闲工夫扯了文雀一起。后者看热闹看得起劲,还老大不乐意呢!

    他现在还能如何分辩?说一切是二哥居心不良有意陷害?说他方才正要对她和盘托出求个开解?不,她才跌了一跤,半夜三更又不好好睡觉,瞧瞧,或许又发了烧!“都是噩梦。”他张口便道,“疼不疼?你文雀姐姐去找杜令济……不论什么事情你也不能这么折磨自己……”

    “别打岔!”李木棠却朝他吼,“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不可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然不仅仅是噩梦……万一丢了性命……!”

    戚晋哪里听得了这个,不由分说就要上手先抱她回床去。李木棠挣脱无力,竟然好一声嘶吼,吓得戚晋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怔住。杏仁眼里圆溜溜的眼泪应声就掉,连那耳根都赤红如滴血!她趁机更推开戚晋,转身扶住了床沿,一句又一句,急得好似掉进油灯台爬不出的老鼠;挥胳膊又蹬着腿,简直毫无章法!

    她说出口的话,却鞭辟入里,更咄咄相逼令戚晋无以应答:

    “年前和议早都结束,今日已是二月十三。时间早够消息传回去圣旨再传过来!什么圣旨?战事平定,或许就到了卸磨杀驴的时机!流寇劫掠、燕人余党报复,多的是理由,让你不声不响……再也回不了长安!我做了这样的噩梦,又难道只是个噩梦?不要说你不知道,攘外他已经做到,全天下最困扰他的不就只剩下个你?兵权还在你手里,他凭什么放心?他甚至已经开始了……不要说你不曾注意!国舅爷的事是给怎么给太后娘娘发现的?还有这回,杨忻到底是怎么没的?太后娘娘生病需要你立即回去的消息是真的吗?京城里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你到底清不清楚?!亲事府损兵折将,又拨给了小之五个人;右卫现在在时将军手里也不跟着你;二哥受了伤才好了没多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

    戚晋深思熟虑过。可那毕竟是个苦差事,又有照顾阿蛮这等上好借口容得他因循迁延。他方才着急来此,不也是想胡闹上一通,得些慰藉同情?可原来这借口是假的,慰藉更是骗术。黑漆漆的夜色里,他却忽而看见光芒万丈一个阿蛮——不再是近来落水狗儿的可怜模样,是似曾相识、却阔别多日的精神气。他甚至好似闻到春日寒津津又雨霖霖的青草味儿,奇筋八脉竟瞬间通畅,浑身精神更为之一振——

    好像有很久很久,他只顾着为她殚精竭虑,却忘了他爱她,更忘了他是为何而爱她,爱的又是怎样一个她:

    眼前的小姑娘义愤填膺、风声鹤唳;分明胆小如鼠,却又无所畏惧;她大可歇斯底里,却依旧动心忍性;她那一双半盲雀目,从来都慧眼如炬。

    阿蛮一口气质问到底,胸膛半晌起伏不定;眼泪停不下来,腿脚更支撑不住。她接着瘫倒在地,不断抹着眼泪还要故作镇定:“我知道我很讨厌……奴婢!或许就爱多管闲事!殿下家事、根本不用和奴婢讲……太后娘娘生病,我还总给你找难受……”

    她说不下去,她的眼泪擦不完。

    戚晋只觉心下大痛,当即将远游冠解下,甚至将蹀躞带一取,连一身弁服也要除去。他要他的阿蛮看清楚,他那平平无奇、却又不遗余力的心意。他已将在抱在怀中,这一次,她不曾抗拒。所有的迟疑与恐惧一分不少从她的眼里,流进他的心底。他要热切地致歉,再来袒露怠惰与怯懦:

    “是。是我糊里糊涂,是我自以为是,是我患得患失,顾头不顾尾。只在乎你痛不痛,只关心你身子要不要紧,每日病床前来来去去,却从来都……看不见你……操心你的病,是因为我爱你;怎么能因为病势反复,竟然来责怪你?你是死里逃生,活着已经是胜利!咬牙抗争,实在英勇无双,我应该为你骄傲……要好好感谢你!你和母亲不一样,身康体健,那是无事烽火戏诸侯。我不甚烦扰,今夜本就想找你哭一哭……从开始便不该隐瞒。我大错特错,算是失去了此等资格。所以要换你,来和我哭一哭……好不好?”

    他的阿蛮啊,实在是太傻,连打蛇随棍上也不晓得,台阶好好地递到跟前,却只忙着又追问起“太后娘娘……”全然就忘了自己委屈。戚晋就故作姿态,摇头扶额又唉声叹气:“杨忻是私生子……母亲,多半是说来吓唬我……从小到大,什么头痛脑热、眼花耳鸣、胃痛肠绞、腿胀脚酸,一个不好使就换另一个,半真半假,光让人心惊肉跳……我现在不在京中,惯不着她……我也不想想这些事,好不好?”

    瞧瞧,到这会儿了还不忘耍赖躲懒哩!还要这般软着声无赖似的再来逼她:“所以你呢,也不要再为难我。还有什么不痛快,统统都说出来。从此以后我再不藏着掖着,你也不许强颜欢笑。瞧这短眉毛皱得,好严肃哇!还不如继续掉眼泪呢!说来听听,还有什么想骂我的,趁你文雀姐姐没回来,咱们两个之间,好好骂个痛快!”

    “我没有……”小姑娘这么说,鼻子却还抽抽嗒嗒呢,“只是……你晚上抱我进来,孙刺史……好多人都看着……我还睡人家正院正房,我怎么可能不做噩梦?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又没什么运气……”

    戚晋干脆就给人小嘴捂住,还将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从她襟口勾出来。阿蛮余光瞥见,嘴角不由也翘起。她却接着又挣脱开来,还自己扒着床沿滚回床上去,甚至背身对他。饥馑灾荒毁掉的肚肠遭不起大鱼大肉,精打细算养刁了的心眼更信不过时来运转:于是饥民反倒活活撑死,皮包骨头倒要眼守着粟谷生虫。戚晋便想,若问木棠,她该当何以应对?他当真这么问了,又不等李木棠答,捏了声气质高昂将她自己的建议说回给她自己去听:

    “木棠啊,一定会说:‘那就上街去看看!看看朔方因为她挺身而出、拨乱反正,现在有多么熙攘繁盛,人民如何安居乐业!看看她到底是德不配位,还是功德圆满!’”

    他甚至当真抱了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别扭丫头就要出门去。才不过背身开了条缝,又小风轻轻一扑,怀里阿蛮跟着就打个哆嗦;再一抬眼,好家伙,面前还堵着个阎罗王哩!叉腰挺胸,气壮如牛,曹文雀单把细长眉眼这么一乜,戚晋那耳根提前就开始隐隐作痛:“深更半夜,上什么街看什么热闹?”一定开篇点题,咄咄逼人,“药都喝不及,还耍起了酒疯了?!”再加一句讥讽,或许不止一句。堂堂荣王殿下到底不肯掉头就跑,当下只去问阿蛮讨招。李木棠却和他大眼瞪小眼,满面视死如归的气概,顶多再挣出一句:

    “是我要……”

    “你闭嘴。”文雀骂归骂,声音居然堪称温柔。她甚至解了身上狐裘披袄暖暖和和给人盖上,不由分说接手还将李木棠抱在自个怀里,赶几步就送上床去。门口候了多时的杜令济自己跟进来,单落下戚晋还杵在门前,活像多余的那个。荆风就从院子里溜到他身边来,共患难这一份无所适从的沉默——至少荆风自己是这样志得意满,哪里却知道杜医官前脚刚叮嘱了千八百句“别动气别活动多休养生息”,后脚一走这家伙撵了他和文雀还能同妹妹聊到天亮去!甚至要不是他恪尽职守,偷溜出府也未可知哩!

    曹文雀至此终于是大败了。荆风心下便惋惜。到底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她接着是要厉声大骂,还是来找自己作援兵?他偷眼瞧了几回,喜滋滋靠墙根就等,却只等到一旁鼾声轻响——她居然满不在乎,席地说睡就睡,实在近来劳累过甚。今夜的月儿高,树影长,风虽轻,天犹冷。她才解了狐裘,耳尖脖颈都微微发红。总该回床上去睡,最好放个长假,让他这做哥哥的亲自照顾几天妹妹。右臂箭伤已经好得彻底,抱她一路回屋去自然不成问题。可荆风在她身畔蹲下,却居然就此僵住。

    直到晨光微露,戚晋懒散出门来,文雀闻声一跃而起,他甚至都没有能够说服自己上手。大好良机就这样错过了,鲁叔公才交了班,还专门回头要笑话他一声。门外小邵还忙着问怎么回事呢。荆风哪有地躲,除了正堂屋里?

    李木棠居然还没有睡,好像,还专门就等着他。

    “昨天晚上……我都听到过。”他还是不会撒谎,而且莫名觉得自己有必要替殿下分辩上几句,“太后确实,对殿下无所不用其极……也只对他这样柔弱无助。平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从不会吃亏。”

    他想让妹妹放心些,妹妹却直接抬袖遮了脸,还长长叹气不休,像是更加无助。估计是害怕皇帝。荆风就要说那是个爱哭鬼,没主见更没本事,矮檐下长得一身软骨头,一副阴暗心肠……他不过才提个开头,李木棠便缓声来打断:

    “我不想……再听那些故事……你只告诉我,就算是、就算万一……二哥,你会不会让他得手?”

    荆风这回给出的答案简单:“不会。”就这么两个字。几乎尾音落下的瞬间,木棠好似便陷在枕头里睡着了。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清晨,她梦见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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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舍悲不曾告诉任何人,有一夜,她梦见了塞外。不是殿下驱虎吞狼的丰州,不是铁骑奔涌的燕国,她梦见苏以慈口中那个色彩缤纷、草丰水美的阳关——那个她一辈子都到不了的远方。她在梦中呼吸、长望,甚至席地而卧,为此醒来后有很久双颊滚烫,心神俱慌。她是段家的女儿,是荣王府的孺人,她的世界只有段宅、荣王府、再多加一个兴明宫,多的一分一厘都不该动心的自私,是她不应放纵的自由。她为此今日动身更早,往庆祥宫侍疾更加勤谨,一双膝盖几乎都没从地上离开过,由是等正月初三,太后终于能起身言语,她那浑身上下的愉悦简直就将理智压过,甚至在太后冷冷问起皇帝时,她还开开心心替那冤家说了好话:“陛下每日亲奉汤药,晨起昏定一来就是一个时辰;还下令阖宫节俭用度,连年节宴席都裁撤了好几场,为表孝心祝福陛下亲自斋戒,更命乐福斋做了好几场法事,果然是不负苦心,太后娘娘身康体健,万民之福!”

    她说罢盈盈下拜,正怡然自得好时候。太后却一挥袖摔了满地调羹碗盏,气得甚至半晌只喘得粗气。幸而皇帝得宫人喜报,还未下朝急急便赶来。眼见太后动怒,他甚至不问一声缘由,径直就跪在段舍悲身前,俨然朝野交口称赞一副孝子模样。段舍悲便觉得自己该当告退了,可她又不敢,就听得太后字句粘连、磕磕绊绊,却切齿拊心、单刀直入:

    “你!为何还不杀了哀家!!”

    段舍悲应声一抖。皇帝也是沉默,屏退无关人等,他却单单留下她这荣王府孺人,好像接下来那声坦荡荡的悲叹,也是要说给她听。

    他道:“太后,信、或不信……

    “我只是想要,等我的哥哥回来。”

    段舍悲已经不信佛;段舍悲更知道皇帝从来都不信神佛;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好像凭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当真信了他这一句——不算誓言,更非承诺,不过只是一个愿望——或许,太后亦如是。其后好些天,她进宫去陪同逗弄杨忻,皇帝也时常掐着点来。太后依旧视若无睹,但好似不再深恶痛绝。段舍悲便又过起好日子,直到宣清长公主和殿下各自一封家书送进了宫。那日其实已算不得冷,她在庆祥宫外,从卯正,跪到酉初。是她治理无方,纵了长公主脱逃,才有而今和亲,致使国舅爷唯一的女儿再无归日。荣王爷在家书中又拒不认错,那更该她这做妾室的来替他跪一跪母亲,求一声原谅。靖温长公主从她身侧走过,皇帝从她身侧走过:庆祥宫的正殿冲他们这水火不容的开了,到头来却将杨忻丢出门来。情到悲处,最忌睹物思人。段舍悲便好似得了懿旨似的,忙不迭要带那小儿离开。她却居然不怎么会走路了。将从她身侧走过的宜妃这回停下脚步,是直接背了她回令熙宫,上了药油又安排了轿子送她离开:

    “别和我客气,这治跌打损伤的什么神药,还是上次你送进宫来,我都没有用完。”苏以慈说着,还又要背她出去,段舍悲又哪里肯。说来她与宜妃娘娘也并算不得熟悉,不过是在对方初次回京,随父亲赴的第一个宴席上主动搭了几句话。尚未出阁的段家女儿本也是真羡慕对方那黝黑康健的气色,更好奇边塞风物。其后就算各自嫁作人妇,寻常走动也不过就是礼节罢了。段舍悲自认做得周全体面,却也不到广结善缘的地步。又或许,宜妃不过是喜欢杨忻这孩子罢了。偏他也不认生,嘻嘻哈哈又笑又闹还要抱呢。就是临别时,宜妃多慨叹的一句也不是为了她段舍悲:

    “正好把这孩子送还亲娘身边,上元节灯会,母子俩正好一块儿去玩呢。”

    正月十六一早,再一次于庆祥宫外长跪叩头的段舍悲便又相信,是她心软将小忻儿还给了亲娘,是她说服母亲给了薛绮照银子让她去灯会上好好散心,所以小忻儿走失,一切依旧是她的过错,还是赖不得旁人,哪怕她当下又见到脱簪待罪、甚至有些衣衫不整的宜妃娘娘。“你膝盖上次还没好,快起来,在这里浪费时间干什么?”对方依旧是风风火火,一把要将她扯起,这回却居然自己向后险些跌倒——才不过几日光景,她怎得竟手脚无力至此?“现在找人要紧。你快去、好好问问那外室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她附耳过来,声音居然比段舍悲还要虚浮短促,“国舅爷的私生子、私生女,找一两个,有备无患。”

    她接着自己提了裙摆,倒要奔赴沙场了。这并非段舍悲乱记恩情,是她自己说:“太后这边不用担心,有我在。”其后杨忻病故,更是她从早到晚陪在太后宫中,还竟然得了对方和声细语,甚至拉了手不曾放开;却连段舍悲送去的女孩儿,连同段舍悲本人看也不看。

    死皮赖脸留在庆祥宫继续努力做一个孝顺媳妇?

    段舍悲如今只想回家了。

    她在东跨院等了很久,前来应门的兄长早都不耐烦忙自己要事去了,父亲尚在官署,母亲仍迟迟不肯来。或许还在气她心慈手软太过放纵了薛绮照,又得罪太后娘娘更连累段家惹上一身腥。母亲的神色却足堪怪异,她拉了段舍悲坐下,犹豫再三,开口不说别的,却反而让她不要多心:

    “你那做兵部侍郎的表兄,才来信说……长公主贴身的有个丫鬟,最近可在王爷面前得脸。王爷这些时日像中了什么蛊,是寸步不离……你可知道此人?”

    “女儿……认识。”

    段舍悲接着就犯愁。荣王府上她或许可以掐断了仆从们风言风语,边关有着些闲话传出,岂非影响他二人清誉,更影响殿下前途!段朱氏接着却笑了,连道即是自家家的下人那倒是喜事:“总归王爷开了窍……还得找人来,好好指点指点你那陪嫁。知道你吃斋念佛惯了,眼里见不得污秽。你就且多住些时日,再好好学学如何管教姬妾庶子。等王爷回来,趁着功勋我也给你外祖提提,让他和王爷去说,那空了几年的正室位置总还是你的。最好这丫鬟能怀着身子回来,也好全了太后娘娘一桩心愿,到时候双喜临门……”

    段舍悲低眉顺眼地听着,却无法应从,更无以驳斥。

    “我大概是个很不称职的妾。”她悲伤地琢磨。

    “而且多半还是个不孝的儿。”

    又或许这世间从来都只有从一而终的主母,没有贤良淑德的妾;只有出嫁改姓的外人,没有孝顺到老的儿。所以妾室好做,主母难为;女儿更是早都会变成外人,自此再也没了家。文雀早想得清楚,虽然解作另一番道理;且又要等到朔方刺史府的第一夜过去,她才知道荣王殿下对此原来是糊里糊涂。她在梦里都记着,听见门扇开合登时就跳起来。即便她知道荣王实在是烦了她那一张利口,她还是要去絮絮叨叨:

    “木棠到底曾是奴婢……你认不认,这都是她的出身,也会是以后所有人对她的定义。她连自己摆脱不掉习以为常:她会惶恐,会瞻前顾后,会患得患失……因为她曾经做了三年吃不饱肚子的奴婢。所以她会意气用事,瞧见灯火亮就要往近凑,倒把自己逼到今日这番境地。她对你冷淡,是因为她在做着失去你的预演,看起来却好像小人得志;她要是对你热情呢,那又完全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你,愿意为了你活过来,但是落在外人眼里,却又像是攀龙附凤——这就叫进退两难。她现在走不得路,我们关起门来扮家家酒,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好说。但你昨晚抱着她下车,抱着她进门,你回到长安去,也要这样抱着她回王府,抱着她上庆祥宫?”

    她接着却又道:

    “我不是为了她来质问你。我只是想殿下知道,因为你是殿下,她是奴婢,事情就已经成定局。她无论怎么做,看起来好像都是错。殿下你无论怎么选择,不论是情人,通房丫头,妾室,还是你或许想着的正室王妃,都终究不可能是什么康庄大道。所以我想,你们或许根本就不要在这种问题上耗费精神,不要一个做噩梦又摔跤,一个大惊小怪还大半夜要往街上跑,更不要苦兮兮说服来说服去通宵不睡觉。木棠,毕竟是死里逃生的人,能不能恢复如常还得两说。人间很多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妾室卑贱,主母也未必好做。人更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在遮风避雨的屋檐下一无所知。有一点欢愉,当下能满足,就已经很好。”

    戚晋闻言,竟是过了良久才道声:“谢谢”。他却实在又不明白,阿蛮说她文雀姐姐往日惯爱棒打鸳鸯,怎得如今竟能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准则,竟说出这样一番豁达言论来。后者只是摇头而笑,甚至有几分腼腆:

    “或许,我也是……有些累了。”

    她并不是今日忽而便撂挑子随心所欲,从鸡鹿塞死里逃生的那一刻起,从打晕主子不让她去救木棠的那一刻起,从木棠苏醒的那一刻起,从得知木棠与荣王约定终生的那一刻起,从送主子远嫁燕国的那一刻起,她那一颗被锁链层层禁锢着的心,大抵是一点点慢慢软和了。也好像只有这样不管不顾,她才能歇下来缓缓呼一口气,看一看天,知道立在这儿的是一副血肉之躯,不是一套套陈规俗矩。所以接下来她甚至不回去看看木棠,反倒要替那丫头走走这朔方大街小巷,亲自触摸一切不曾沦陷于饥民暴动、亦或边关战火的生机。童昌琳不知是受了荆风委托,抑或自己贪玩成性,总之与她一道,虽然没多久就从并肩同行跑在先头,要看千叶红萎谢,看白杏含苞,看迎春初绽;看枝头透绿,看道旁吐春;前后左右,到处是不同风景:右手边的不知什么树,枝桠间少有绿叶,专在断头平齐齐地繁茂,好像是那蘑菇的伞头;左手零散着几株矮木,枝干又粗又黑,虬结攀延,像是阴天的泼墨山水,根脚边还生几株桃花,个头矮小,花包零散,乖巧细嫩得很,立刻就想到田园农家一些诗人吟诵的悠闲时光。就那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高矮胖瘦也是各有故事,有的红一张面庞,光亮得好似河道峭壁;有的鬼眼精灵,放光好似水里积年冲刷的石;新妇穿红戴绿踮脚走过去,老人家慢吞吞就蹲在街角抽着旱烟发呆。闲散无赖又姿容俏丽的春日真身微露,却先在周遭一砖一瓦中酿出香味来了。文雀闻之便觉骨头酥软,甚至都不再像胡姑姑教导的那样不急不缓、步步与肩同宽了。

    饶是如此,见童昌琳忽而拿出一封信件,说是胡姑姑亲笔时,她依旧有一瞬没来由的恐慌,是瞬间打直了腿挺直了腰,不肯站在道中碍事,还不肯受童昌琳相邀去茶汤铺子坐下暖暖身子。她好像忽然就明白小主子面对国舅爷绝笔遗书时的望而生畏,拆看怕失望,不看又惦记。童昌琳自己已灌了小半碗红茶下肚,擦着嘴就插一声:

    “荆典军知道你过不去对木棠见死不救这个坎,特意去信问的你师傅……”

    转眼间那信封便已经撕裂,短短八个字赤裸裸就烙在曹文雀眼睛里。胡姑姑不谈自己现状,不问文雀境遇,简简单单只道:“过犹不及,恕己渡人”。说来凑巧,这岂非正是今晨文雀说给戚晋那番道理?

    初春的暖风,终于也就吹入她的心底里了。

    曹文雀收了信,接着还往城东门吴姓药房。惩恶还需扬善,致歉莫如致谢:她去替木棠问吴堂春老先生道一声谢;再好好买些补药,也谢过亲事府救命之恩。童昌琳听闻她如此意头,起初还有些不自在,走着走着东拉西扯聊起来,竟然处处合拍、件件熟悉。兴明宫宫人殒命,按例只由锱铢府发放慰抚款给家人便是,尸身并不还乡,陪葬皇陵附近山丘也算是沾染福泽;胡姑姑却要让共事宫人逢年过节写信寄回,谈及已故之人往日言谈举止,或加褒奖;道来各人每日喜怒哀乐,不过平铺直叙。死者如生,似乎从未离开:事情虽小,聊作慰藉。亲事府莫不是如此?小方、朱戴、还有马麟,马革裹尸永远戍在北漠,执仗亲事十三人便都做了这三家的儿子。冬月,腊月,正月,已有三月的家书递回去;荣王殿下新拨给整个亲事府的两州食封,也被年轻小伙子们划出一州来补给三家、及负伤的自家兄弟。就连童昌琳,不过耳尖被箭风蹭破了些皮,坐骑狗儿伤了腿,居然也被惠及,还是费了老大代价才推脱得了呢。

    “典军老爷欺负了你?”

    “那没有。就是今天我得来陪嫂子你。送信,说好话,再多叫几句‘嫂子’。”他说着还当真连叫几声,路旁倒无人侧目,是文雀自己脸上已挂不住,当下小跑几步就要躲进吴姓药房,办完事好赶紧回去。正是她赶来这几步,却居然又碰上好运气。李木棠还惦记为午花伸冤呢,和戚晋谈了一夜是一口咬定魏铁见色起意,张氏代人受过而已。文雀当时还不信:

    “他和张氏不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关系……”

    “还有一个小羊。”李木棠就照搬戚晋原话,端的一本正经,“小孩子睡得都很早。他们又在一间房。”

    好像就为此事,她还同戚晋打了个赌。上次暴民冲府,就因魏铁看上去像是个无辜受累的英雄。有人喊劫狱,有人要发泄,一来二去就闹得险些收不了场。如今有张氏心甘情愿认罪,孙固自然乐得省事。似他这等有能力有胆识就是不作为,凡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官儿,当下是飞快结案上报刑部复核,生怕又激起民意沸腾,甚至再次牵连刺史府。他甚至还为此要给自个儿表功哩。

    “我又怕皇上……就和晋郎打赌。他要是惩治了魏铁,我就信他说的兄友弟恭,不再作噩梦了。”

    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案发已四月有余,无一实证,魏铁更不会自己认罪伏法,要往何处抽丝剥茧去?不过今日午后,戚晋却带了好消息回来。头一件被他献宝似送上前的是个方瓷盒,密封严实,内里凤仙花汁液浸染的丝绵依旧水汪汪,还能用来染个蔻丹呢。“这回不许再说你身上没有一块好地儿了,至少这指甲要红艳艳的好看。不让你文雀姐姐插手,我去问郡君借的宝贝,也该当我来好事做到底。”

    二一件是双靴子,面子用的是实打实的银子敲成薄片,还簪刻有云纹,内里包一层鹿皮,衬的是丝绵,上脚说是暖和、轻巧,又柔滑舒服。李木棠那眼睛都快要瞪直,一双不安分的手却又抠腿又绞袖口,脚更是缩在被子里总不肯拿出来。戚晋就将不知多少本新搜罗来的四书五经并话本故事随意一放,再将她整个人抱了往床边一挪。

    “我要站起来。”那小丫头就忽而窃笑,“你扶我……我要先摸摸……你给我摸摸……不会摸坏吧?会不会很贵?”

    她甚至直接抱了那靴子在怀里,悄咪咪用脸去蹭:

    “我原来,在露华殿有一个绣面的鞋子,好好看……后来下雨渐上泥点子了。就在、就在御花园我见到你的那次!说起来是被你毁掉的,你就该赔我一个……我当得起!你扶我,我自己穿。”

    挪腿虽仍嫌吃力费劲,她接着却居然说到做到,倚着戚晋就要下地去。当然在那之前是转来转去、看了又看,要不是昨晚闹了那么一出又牵动伤口,她该是很想并并腿撞撞鞋头的。她接着站起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气都没喘,居然一次就马到功成,虽然立刻就又撞着戚晋歪倒:

    “我长高了欸!”她说得眉飞色舞,杏仁的眸子水颤颤地亮起来,“我以后要长到……挨着你的肩膀!还有什么好消息,快点!都告诉我!”

    最初并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守株待兔等到了午荏,谁知她申冤却为的是凶手。孙固从旁又好一通胡搅蛮缠,着实可恨。先前就是他疏忽怠职酿成大祸,还有脸推给时局动荡——安抚民生是他一州刺史分内之事,库银紧张就去问户部周济,燕贼骚扰就组织府兵乡兵抵御,那能像他这样把难民往宁朔县城隍庙一扔,让城隍去拿主意。只不过还好是个能干的,夏州诸郡县重新建户造册已毕,朝廷的赈济粮饷也已在路上。而且说到这里,就有第二个喜讯:

    “是件奇事。那个韩告不是同午献相熟,当日镖师和商队就曾歇在宁朔县衙,想来虔金号那群人精怕就是那个时候从宁朔县令那里得知了边疆缺少牛羊的现状。此次专程拿上好的金银玉器换了燕人的高头大马和羊羔,回来只一两银子,将八千匹马、三万头羊全数卖给了夏州和丰州。三月中旬燕人将马匹羊羔送来,正好不耽搁乡民们今年的牧业。”

    李木棠闻之不由咋舌:

    “我原来以为他们送小之和亲是顺道,本来是为了赚钱的。”

    “无利不起早,自然是为了赚钱,”戚晋低头给她染甲染得认真,却到底免不了左支右绌,顺口就答,“不过目光长远些。他们参与议和拿下了燕人贵族通商的特权,这下又卖了边疆两州如此天大的人情,日后往来通商有州兵护送,不必怕前方强梁作乱;有燕人派兵接应,更无畏燕国贼寇,这条财路便畅通无阻。何况在朝中还有护长公主和亲这样天大的功劳,你说这是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那我也有,一本万利。”

    小姑娘不知是在学成语还是有意卖乖,整个人认真得好似树梢一只绒绒脑袋的小鸟。这又缠了十根手指,更像鲜红的爪,不好招惹得很。戚晋却偏就起了一较高低的心思,才松开她的手,继而就抚上她后背。他甚至还没有动,一丝一毫的倾斜贴近都没有,便已闻雷声震颤,她的呼吸扑面而来,是那般温热而缓慢……

    而后荆风用尽毕生力气摔了房门,还在四道灼灼目光注视下堂堂正正往外一指,道:

    “江钊。”

    戚晋怒目而视,李木棠自己又侧身去躺下,荆风恍若一无所知,认认真真继续画蛇添足:

    “你们……不方便。”

    他尴尬应付了,又猛一下将门拉开,自己忙不迭也退出去,还大声招呼着江钊说要送客——说他不是成心,戚晋一百个不信!这下客人要送走不是,请入更不是,李木棠就趁机闹起来,推了戚晋要去屏风后躲了,省得丢他的脸面。跟着推门先进来的却是文雀,张口先问:“你二哥又发什么疯?”她方才去吴姓药房,正见到江钊带着女儿看完了诊将要离开。听闻木棠受伤,这所谓“故交”自然说什么都要来探望,好像他不是得了刺史府消息成心等着偶遇一样。

    这不,没几句就提到午花,说其精通医理曾经救过自家女儿,枉断性命实在可惜云云。李木棠就直往屏风后瞧,悔得肠子都青。那家伙得了便宜却卖乖,躺椅上一靠,闭眼就要假寐。小姑娘有样学样,跟着就消极怠工:

    “反正小羊和小之走了,就借她名义做证词,就说行凶过程其实她在窗外看得真真切切。诈他一诈!”

    曹文雀却还不依呢:“无论为什么,骗人就是不该。万一要是魏铁真的是无辜的,咱们就都该千刀万剐!”江钊见势不对,很快又说有名伙计发了横财——就在午花横死的天宝客栈。这却提醒了两个姑娘。宁朔县中他们曾发现过银票失窃,因而其后赠与魏铁及张氏母女的银票上都做有记号。魏铁因这一笔飞来横财还受了某个矮个子泼皮一通好打,想来该是不肯离身的。如若这些银票如今出现在了午花身亡现场,至少魏铁谎言就不攻自破。于是接着,戚晋还有第三个好消息再讲,他方才允了孙固,就以刺史府的名义免除今春赋税,正好给州府揽个为民做主的名号。这下收拾起魏铁来,才不会再束手束脚,更不用怕祸乱再生。县尉高如进更是不久来报,已拿到那私吞银票的伙计,就在堂下候着。于是曹文雀第一个先乐起来,一溜烟先跑出门去请亲王府参详。李木棠则翘了手指一把将戚晋环住,贴耳朵要笑眯眯说一句:

    “你赢了!”

    何其快活!何其畅怀!倒使戚晋怔然:“你我对赌,你该盼着我输……”阿蛮就那脑袋来顶他:

    “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孤军奋战,我们同进同退,自然是一起输一起赢!”

    “你这是癞皮狗。”戚晋就笑。

    小姑娘则道:“我只是要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的确,谁也不用怕。”

    她说到做到,这回是安心歇着,在朔方一直停留到三天后升堂重审。当日连江钊都专程从宁朔县赶来旁观,还给行动不便无法旁观的李木棠临时编个唱段:就算没抹花脸,单靠神态动作他也足够将堂上大快人心那形状活灵活现重演出来。正明堂内时而叫骂,时而叫好。从公堂归来的戚晋就在门外驻足良久。他手中那副墨笔描摹的草图如今说来好像就无甚所谓了。天际有鸟飞,穿云踏浪。江钊出得门来,面上落了明晃晃的辉光,好似圣洁无垢,端的肃穆辉煌。小女儿终究是不喜欢衙役陪伴,循着味远远就跑过来,又抱腿又扯衣角,无所不能的神像就又化做个眉开眼笑的慈父,当着戚晋面一把将自家孩子抱坐在臂弯,顺其自然,一手还从衣袖中取出份地图,顺手就递过来:

    “下官听闻,火拔支毕有余部向南逃窜,大约要伺机寻仇。”借口其一;

    “殿下身为黜陟使,有时管中窥豹,反不得要领;要是庐山真面目,微服私访,未尝不可。”借口其二;

    “木棠姑娘神思忧虑,大摆卤簿,纛幡仪仗齐出,只怕更使她受惊。”借口其三。

    江钊这地图上已画出夏州向南一路直抵长安的路线,还仔细考虑过沿途镇甸距离远近,标好了几位名医住宅方位。此前林怀章也曾送来几份京兆府勘发过所,随附信件俱是相同口吻:与亲事府亲王府兵分两路,隐匿行踪,小道回京。右卫今日方至夏州安歇,其解押有俘虏千名,或许本就是个隐患;时丰多管闲事,朱兆别有用心,洪右鹊、孙固:封疆大吏各个欺上瞒下,更有一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本事。承认与否,戚晋自己实则也早都动摇。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犹疑,哪怕是以防万一的不安——

    他或许,也根本就信不过那位九五至尊的亲弟弟。

    何况如今,他还有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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