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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一刻,她又一次被饿死,而后从噩梦里醒来。飞镜阁每日被她伺候得窗明几净,饶是半夜也明晃晃地亮堂。起床整理好仪容,她会飞快去更换了阁中三十二处油灯火烛,再将里里外外洒扫擦洗一遍,大约就到了午饭时间。王府大多院落都空着,除了海棠白菊相陪,实在是孤寂极了。她有时也竖起耳朵去听协春苑的热闹——上下四进十多间处所,还是得数长公主身侧最是快活。连堂下伺候的小丫鬟,偶尔遇见都总是眼亮唇红、神气十足。她同飞镜阁的奴婢庶仆们私下咬耳朵,也总是含酸带醋、又不肯承认自己嫉妒。可是这秋去冬来,很多事说变就变。瑜白和琼光忽而有一日便不见了,不知误了协春苑什么要事、如何耽误了长公主回京,孺人娘娘一发话,隔天就被送去了京郊别业,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协春苑的人紧跟着散了个干净,有相熟的奴婢偷偷去瞧,说里里外外伺候的都换成生面孔,甚至不是王府里的老人。她那时以为庆幸、又糊里糊涂,甚至于当这古怪蔓延到她自个身上,也还都不知所谓呢。

    三月十七,殿下回京的当夜。她被传去清辉院,冷不防瞧见户曹参军也在这里。堂中已经站着一名奴婢,清汤寡水一张面目,或许她见过,或许没有。她规规矩矩行礼、问安,满心以为自己也将被发落出府,她却得了个新名字。“湛紫”。与另一人的“凝碧”二字相衬。于是她晓得自己要高升了,却不知要去哪位贵人面前伺候。“你想一想,瑜白她们去了哪里?”这夜她与凝碧同榻而眠,后者从前经管杂院,脑子显然比她灵光,“在殿下回来之前,昨儿个,已经来了位新主子。想你从前,因也是见过的。”

    “……木棠?”

    好了,这一整晚都别想睡觉。她俩平日各司其职,闲极无聊自然少言寡语,而今得了这样差事,立刻又变回十四五岁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儿。荣王殿下曾经偏爱协春苑一名贴身婢——这事谁不知道。就连湛紫曾经也擦肩见过一面:“低眉顺眼的,实在是不可貌相!”“如今瘸了一条腿回来,反倒盛宠不衰,连孺人娘娘都得避让几分……我猜,她以后,可不止要做个通房!”小姑娘家说起这些后宅事来,倒是好奇多过嫉妒,兴奋压过不快。人家本就是长公主的救命恩人,并非寻常奴婢;自己还沾光做了贴身婢,得了大红大紫这样的好名字,湛紫哪能不心满意足呢?

    所以孺人娘娘的叮咛不敢忘,她俩得早早去朝闻院外候着。那头灯火稀,花草又缺,连头顶的天都黑得沉甸甸。湛紫自然不敢抬头打量,只是叹息今晚的月光不亮,四面更是寂静着没个声响。甚至于荣王殿下步履匆匆打面前走过,她俩一时竟也回不过神来。这腿该不该弯下去,请安还是请罪更没个谱。玄衣披甲的身影几乎立时倒退回来:

    “……段舍悲,让你们来?”

    两个小丫鬟只是点头。

    “她性子硬,注意分寸。时不时搀一把就行,不要越俎代庖。”荣王轻声叮嘱罢了,回眸看一眼仍陷在睡梦里的堂屋,挥手赶她们出去,“早膳不急着传,一定热热了再送去。让她好好睡觉,你们自己也各自休息,少说得辰时三刻再过来伺候就是。”

    荣王殿下这还是估计得乐观了,她俩第一次睡了个大天亮,重新近到朝闻院来内里还是听不见动静。早膳倒不忙,可是文雀姐姐手里的药眼瞧着就要热第三次。而后——湛紫早听说过其人威名,今日所见雷厉风行果真名不虚传——文雀拍门就进,吓得屋内一声“噗通”,俩贴身婢对望一眼,忙不迭要跟去。李姑娘自己不曾跌下床,是一本笔记被摔落地上。湛紫胳膊伸得长,眼睛更尖,并非故意地就瞧见了内里一幅画……许多副画。左边半页纸歪七扭八的线条不知勾勒得是什么,右边半页大同小异,却显而易见乃是长安舆图;空隙处有两个黑点挤在一处,旁侧寥寥几笔又添一张娇憨面孔。生疏与熟稔,光看那运笔便知出自两人之手。湛紫将其双手交还,不知怎得竟忽而间觉得自己什么都已经清楚,甚至鬼使神差,还抿嘴念叨了一声:

    “真是好福气!”

    高兴、又带点羡慕,像是素未谋面的小姐妹互道祝福。于是她很快得了同等局促的善意。就像殿下提点的那样,李姑娘并不肯给她们派活:“要不是腿脚真的不方便,又不能一直麻烦文雀姐姐……说来还得去谢谢段孺人,想得这样周到!也不用两个人,其实找个拐杖……”

    她在文雀的白眼中默默住嘴,先一口气喝干了苦药,又不肯乖乖吃饭,还说没睡够,请她们暂时都出去——最好把她那份早膳一起解决掉。于是一晃眼,贴身婢又站在庭院当中了,这回是听着前昭和堂宫人、审身堂掌事姑姑的规训:不请自入,她二人方才行事莽撞;偷看主家私物,更是不可原谅;多嘴多舌,更是大忌。才得了高升的小丫鬟一时吓得脚尖都缩起,就差要“哐当”一声跪下认罪,或许还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所幸就在这时候,堂屋门扇霍然洞开,李姑娘简直是一步一踉跄冲出来,失魂落魄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东角门外面就是亲王府……”她这样喃喃念叨,试图将拦腰抱住自己的文雀推开,“得去……问谁?去借钥匙来?”

    “大清早偷懒不起床,这会儿急着用功了?”

    文雀半开玩笑半是劝阻,却不过缠了几句话、拦了几步路,终究却听之任之,甚至自己上赶着要钻出角门没了踪影。湛紫与凝碧战战兢兢对视一眼,左右将自己新主子扶住。就算亲王府不许无关人等入内,可瞧着李姑娘这般受宠……想来,也是无碍的罢?

    再早些时候,户曹参军顶着宿醉后晕晕乎乎的脑袋,脚底拌蒜跑到亲王府来正是要好好强调这一点。昨夜为出征回京的同僚们接风洗尘,不知怎么就喝到天际微白。他回家去连屁股都没歇下,就在被老婆追打上蹿下跳的过程中顿悟了个大道理,赶忙跑过来献宝。这一冬天实在难过,却也得亏是在河东狮吼下将腹间赘肉甩脱、又把四肢瘦了个原型出来,要么这一通小跑可不得把他累岔了气去!

    “又要来吹那位李姑娘的好话?”柏修阁内长史慢慢呷茶醒着酒,靠椅子眯眼只管假寐,才不想听他那些浑话,“昨日亲事府便说了一斗又一斗,一个没名没姓的小丫鬟,在那群粗人嘴里竟成了个活神仙!如今你堂堂户曹参军又这般急不可耐——可是被你家悍妇吓破了胆!”

    “我的老哥哥,可别不以为然!”户曹凑上前去,倒是也不避嫌,自己掀个茶杯来也蹭点茶水润润嗓子,又道,“小弟便知道你这自命清高的脾性……宁肯得罪那婆子也得赶忙来说一句。那李姑娘从不是个安分的主,这几日一准要来亲王府打交道——指不准今儿就要来,大清早就要来!你要是拿出不许女眷踏足亲王府的禁令来惩治……那当真是不要命!”

    “规矩是老祖宗的规矩,亲王府一以贯之,连段孺人都不得擅入,能由着一个小姑娘撒泼?”长史拿鼻子哼出一声,实在油盐不进,“你们一个个的,都被张坦夫胡言唬住!殿下怎么可能真为了她在丰安闭门不出七八日,又去同秦家撕破面皮?是非有数、黑白分明,她若自己过了楚河汉界,自当领罚,殿下必然不会……”

    亲事典军魏奏没多时却登门拜访,亲传殿下手令,要亲王府、亲王国、亲事府各处对李姑娘格外关照,务必畅行无阻。随殿下一同出京那几人今日得了假各自回家团聚,亲王府上上下下许多人便想去找林友问个清楚,后者却也敢躲懒不来当班——想当初昌德宫一口咬定殿下葬身延州山崩,还得是林公子力挽狂澜;难免他居功自傲,行事狂放不拘小节。户曹顾自乐呵,长史却愈发愤愤不平:“一个才中举的小子、一个贱籍的奴婢……如今谁人都能踩到咱们头顶上去!”

    所以当听闻亲事通传,李姑娘当真向此而来,长史第一时间蹦出去,面上有掩藏不住的欣喜。蓄谋已久的耀武扬威却居然无从发作,并非是怕了李木棠如丧考妣那苍白的面色、或是她口中断断续续的追问:“……皇帝真的、要说他死了……广王、又怎么会帮忙?”

    长史只是看清了她抓在右手一枚玉佩。

    一枚龙纹玉佩。

    事情瞬间变了性质,眼前的“奴婢”当真得罪不起了。甚至于他连话也不敢回,期期艾艾反倒要推户曹出面——统管桑农籍账的户曹,又哪里晓得前朝之事?他还忙着和湛紫二人来回对眼色呢。所幸还是有人来解围——是亲王国的厩牧长,大抵是得了魏典军知会,匆忙牵了匹小马寻来,说让她与平日里骑乘的毛驴比较比较——就在亲王府内。枣红小马耳朵上带点儿白毛,配了软和的鞍鞯和金灿灿的马镫,瞧着都神气十足,轻易就使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爱不释手。长史趁机扯了厩牧长一旁闲话,总之是催着人将这烫手山芋请出自己地界,至于她是从何得知延州变故、又要如何去荣王府内跑马放纵……

    户曹行揖又颔首:“是、和咱们没有关系。小弟作证……这会儿,小弟可还好回家去睡觉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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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木棠将眼睛眨了又眨,好似还没有醒酒。清晨一场大梦做得太过糟糕,两眼糊满泪痕,阳光半晌都透不进来。今起三日祭庙献俘,路途遥远,奔波辛苦,枕畔一早就空空如也,半分温度也不肯残留。她故而跌落,离别家乡的牛车拔足跑得疯癫;陇安的山遥远,华阴上空纸鸢栽倒下来。

    只是一个梦。

    梦境永远黑暗,不管白天黑夜。可但凡将眼睛睁开,青天白日很容易就能找回他的印迹:缺东少西的长安舆图被修缮仔细;粗制滥造的重瞳旁新添了她自己的眉眼,笔记墨渍新干,还被藏在枕下,显然一时兴起,又怕丢人现眼;衣桁上绫罗绸缎是昨儿裁的新衣,鞋子却仍旧是云纹银饰鹿皮靴,同朔方县衙内送的那双一模一样;有婢子又送上门来:凝碧青葱得像水,湛紫笑得像花;有福气的是她李木棠。她的眉头该当扬起,她的两颊将再度红润;应该沾沾自喜、大可得意忘形!得柔弱无骨靠住床帏,掩袖轻笑一句“胡言”;或是正经危坐,云淡风轻斥一句“不知羞耻”——黄袍加身,何必推三阻四?

    李木棠福薄缘浅,不是那管家的妇,更非那通房的妾。

    这只是一个梦。

    春日的阳光高涨,她却将所有欢欣雀跃的拒之门外;拖一条烂腿找遍桌案又滚上床,得有更多定海神针来供她痴心妄想:比如又一封离别信,比如又一枚龙纹玉佩,比如又一把金错银匕首,比如又一串珊瑚项链。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她刨不出金子,那自欺欺人的华盖反倒摇摇欲坠——而后坍塌、在她眼前,就分崩离析。

    林怀章那份呈表昨儿扔在床头,而今握在手里。除此以外,别无所获。“延州山崩”,这一页写到,“左卫如影随形十来日,终有所成。殿下薨逝,上大喜。

    后一页道:“坊州刺史命丧火海,疑荣王阴谋不轨,监察侍御史奏请彻查。”

    再往前:“右威卫叛逃,疑荣王煽风点火,怀化大将军奏请彻查”;“夏州流民冲府,荣王无所作为,中书侍郎请发旨问罪”;“改道后勤、收将印虎符,荣王意在不臣,左领军卫将军请准太尉前往督军”;“前御史大夫赵茂病故,为安荣王,尚书令请赦旨追封”;“大战既胜,荣王龟缩丰安不前,疑与贼匪勾结,御史中丞请封右威卫秦秉方为元帅,统诸军事”;“和谈让利五百两,荣王卖国利、饱私囊,鸿胪丞请发旨速归京问罪”……

    一封封一件件,字字重如铁,寒似雪。梦境狂暴如潮,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目光却骤然冷淡,一眼便望见数里外皇陵墓园、他身前皇帝成竹在胸的轻笑。还没学会走的小姑娘立刻就是要跑;毛驴尚嫌颠簸,她却想纵马冲去京郊!障泥金线粗糙,鞍鞯垂珠冰凉;可恨腿上无力蹬不上鞍,手上无力更拽不住缰。厩牧长又在一侧看护,慢行甚至走不过湛紫,还肖想去皇陵救急?他们却走回东角门,没几步还绕过小花园。厩牧长颇有些闲情逸致,见门就进,见院子就逛!花园正南泽远堂封闭已久,向东、海霄楼依旧门庭冷落。薛娘子拜佛修养,临丹阙而今空空如也;善诚殿譬如兴明宫正元殿,却居然少有人烟。厩牧长多话、兴致勃勃;往来庶仆婢子又谦恭,远远驻足打恭;小红马越跑越斗志昂扬,身下就愈发颠簸,好似临渊履冰终将堕落:左手过去是段孺人的贴身婢、才翻了个白眼;身后有人交头接耳正笑话她仪容不整、面色苍白;不久前才有长史想要兴师问罪,仪门前又有亲事前来问询拦截。“陪李姑娘试试马。”趁厩牧长搭讪间隙,她将缰绳在手上缠紧;而后,只要一夹马腹,当机立断跃出去——

    马嘶骤起,又被生生勒断。

    须知凡事物极必反:无功受禄越多,患得患失就愈甚;疑心要生暗鬼,行事必定乖张。连这匹小红马也不例外:今儿个莫名被喂了太多粮草、牵出马棚来撒了性子,一时扬起前蹄可兴奋了个不得;猝而再闻听厩牧长暴喝怒斥,慌忙收蹄又低头,才揪住鬃毛稳住身形的李木棠差点向前就倒栽葱跌下——要不是亲事当机立断,胳膊一展就将人抱下地来!

    她想挣扎、挣不脱;她想逃离,逃不走:“姑娘……恕罪!”是再熟悉不过的恳请将她绊住,再刺耳不过的脆响使她愈加心慌!叩在地上明明白白厩牧长那发丝稀疏一颗脑袋,连带着湛紫与凝碧四个丫鬟髻也仓皇伏低、一下下颤颤巍巍。她按住唐突的心跳,晃不清混论的脑袋,只看见自己身在初入昭和堂的惊蛰,宫女们急匆匆向她行礼,开口称的是“您”,请罪用的是“奴婢”;好似罚入清淑院做工,张姑姑和青秀嘘寒问暖,许她偷懒赖床,许她出门看病……手里什么东西折不断——那枚狐假虎威的龙纹玉佩,居然同刀剑一般坚硬!她随意围上的长裙曳在地底,干干净净,如何好去沾染郊外的泥泞!

    阳光睫前一闪。酒醒了。只是一场梦。

    身躯残破,不应强求。

    一吸鼻子,她的头颅抬起。捏紧了龙纹玉佩,她有更多官架子要装。从亲王府有哪些人、荣王府有几进门、长安城有什么官署小店……从与林公子表中无关的名字、门槛与屋檐开始。更要紧,是朝闻院内得挪来一株梧桐;前世稀薄的交情也当重新利用,求见钱氏县君的拜帖很快就送出门。王府库藏的首饰衣衫琳琅满目纵然送至眼前。李木棠却哪里是享清福的人?说什么事必躬亲,要自己上库房里去开开眼界,劳烦仓曹又将这几日往来礼单奉上过目……

    这里是荣王府。她不曾醉酒,她不在做梦。

    她的手,不在颤抖。

    紫绢书衣,蝴蝶装帧:那礼单一本长胜一本,随便一笔一划,价值都要超乎百两!十二州食封,原来如此富可敌国;陇州来的小姑娘两眼懵懂四下一望,彻底就无法可想了!

    屋檐齐整能遮雨,衣无补丁能避寒,白面鲜肉能饱腹——这就是她从前能想到的极致。多余半分都是无用。她勉强只挑得出几匹花卉锦,翡翠玛瑙……谁知道晕晕乎乎到底点了些什么?她甚至想要跳上门外马车逃跑,赶紧去钱家祝贺,将所有金贵宝贝快快脱手……

    四名亲事一步跨上近前,不由分说要左右随侍;又四名庶仆,不知从哪里跑来,也要车外跟随。车马才走片刻,李木棠指尖一抖就落了车帘——这样来势汹汹,不像是求见故主攀交情,倒好似要去寻仇!或许她真要战场去、去见宝林的母亲……凭她?又为了谁?

    奔波了大半天的腿脚和搜刮了大半日的肚肠至此终于一起发作,小姑娘抱肩向后一缩蜷了脑袋,心头憋了太久的泪倏尔掉下鼻尖。长安太大,她不想再逃跑,不愿再害怕……春日好阳光,为何要困在一场无止尽的梦魇!

    扯开车帘只一瞬间,她甩着眼泪叫: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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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冠高头有只鸟扇动了翅膀,荣王偏侧头去,某一瞬好似听见了什么。无可避免地、紧随其后的兵部侍郎朱兆就再一次看见了那对“妇人似的柳叶细眉”。无趣了一路的嘴终于憋闷不住,一时招来了太多目光:大多同他一样默默嘲弄着荣王,朱兆如此自得。但用不了多久,荣王府亲事典军的马鞭会“不小心”惊到坐骑,他那副浑圆的肚皮冬瓜一样被掀下地来;兵部侍郎却依然坚持:列位臣工的笑声全无恶意,只是对他这老太尉亲孙子的关切与同情。

    “本王也很关切兵部侍郎身体健康。”荣王随后向行宫膳房如此吩咐,“大鱼大肉毁人根基,习武之人最忌。兵部侍郎连马都驾驭不住,实在不该再放纵了。”

    几样清粥白菜送进过去,荣王与宫人错身出了行宫。明日献俘,今日斋戒。少顷焚香沐浴,事情还多着,闲散望月的时间可不剩太久。“你说会不会很奇怪?”他向一旁发问,“明明身着战袍、函首献庙,却偏要做这许多排场,谓之为‘礼’。以大义为名,行杀戮之实,冠冕堂皇,岂非可笑。”

    “哥哥是以为,火拔支毕不该死?”

    “九颂山虽高,黄土数掊又何分彼此。”戚晋摇头道,“献祭者,受祭者,还有马革裹尸千千万万的人牲……一朝枯骨黄泉,又有何不同?”

    “皇兄这是有了心上人。”戚亘很快下了判断,“沉溺儿女情长,自然格外心慈手软。困在那温柔乡,哪还肯上战场?出京三四日,可是太勉强?”

    “春日日新月异,山色浓淡不同,溪流清浊有别,阿蛮一时不得见的,我会带还给她。”荣王轻叹声气,“是陛下的故人,来日等她养好双腿,必定入宫来见。”

    “画眉深浅既然可见一斑,那兄长定日子,朕来摆宴。替你,好好巴结巴结未来嫂嫂。”

    皇帝拍拍他肩膀,倒有几分同进同退的豪迈。是夜晴空清霄,和风穿山带水抚平积郁,月辉落阶映石柔和了宿怨。却仍旧有些思索与琢磨,无声无息匍匐着。须知天下有多多少少的王乌,有多多少少空了屋舍的院落?刮骨疗毒,此一战不可谓不伤元气;别家的阿蛮,可否不再受病痛苦难?九州四海万万民可会就此太平和乐,任清风一世沉着、月亮亘古长明?

    戚晋不曾开口,戚亘便无从忌惮;有一阵子兄弟俩只是一齐望着天,淡淡的,似两个没名没姓的小人儿。身侧呼啸而过的日子也寻常,一眼、大约瞧不着边。

    而后者一夜过去了。

    吹角、擂鼓,世界重新响动:咯吱咯吱,黄麾震颤,五色绣幡鼓胀皱缩,金节上烈日流转;左青龙幢,右白武幢,大驾拜陵。奠玉帛、祭宗庙之晨祼;备军容、献敌首于孝陵;进熟馈食,祀以七、登以歌,武舞继文舞,乐止,君臣各自立定。似如此仪式漫长,至黄昏方歇;皇帝仿佛犹嫌不足,再颁赏赐,为误了生辰的兄长,为立下不世之功的荣王。只是,当着文武百寮转身握了兄长的手,皇帝的热情未免失之刻意;上殿来所谓“生辰礼”,更加是骇人听闻:

    一把龙吟宝剑,是祖母早年打造,父亲珍而重之,惯不离身;一杆珐琅金夔管狼毫笔,父亲御批奏折所用,意义更是非凡。饶是戚晋,一时也镇住;既觉惹眼,更嫌烫手。皇帝于是还要冠冕堂皇找出些理由,说什么“‘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阴山既已定,天下亦可平。”:

    “先皇遗愿,兄长功业。千秋万代,长佑江山。”

    四面应和便骤起,异口同声唱那“千秋万代、长佑江山”,一时喧如潮涌,纷滚滚席上戚晋这座独峰绝仞。立在风烈烈、日灼灼、云稀稀,他继而却听见皇帝一声蚊吟般的轻笑:“至于这御笔……”皇帝当真是伸手,按下了嘴角,“皇兄此次出巡,黜置官吏百姓,如朕亲临。先有袁家贼子授首,又见坊州贪官落马。延州水患,皇兄举荐的张经鸣不负众望,救春耕、治山崩,功在社稷。兄长雷厉风行、知人善用,远比朕,更不复父亲殷殷期盼。”

    戚晋闻言,一颗心却渐渐冷淡。

    弟弟费尽心力哪里是要推他上千山之巅,脚下分明刀山火海,简直悬于丝线,片刻不敢安歇。如不是有阿蛮……如不是阿蛮其后提议将这御笔借花献佛送去给广王做谢礼……

    三月里的天,依旧还是响起雷鸣。

    不过是献俘第二日,才回京去,继而宫中又有大宴。酒过三巡有人嘴上没了把门,无所顾忌就趁醉胡言起来:首先被念叨的自然是银钱:燕国岁币比朝中索求少了五百万两,夏州春季免去税赋亦不可小觑。戚晋早都写在状报上八百里加急送回,又得了朝中批示,算得上盖棺定论;偏户部度支郎中跳出来旧事重提,说什么一场大战国库亏空,蚊子腿再细也得是肉。此人后来被主官捂了嘴丢出门去,才不过赏两场剑舞,又有人一挑眉毛,戏谑荣王亲事府何等能耐,既然能华阴县冲府擒主簿,为何不能上殿来舞剑助兴?出声驳斥朱兆的却居然是吕尝。继而有尚书左仆射何仁、侍中范自华……朝中文官有一个算一个,竟然跳出来为他荣王撑腰杆!

    这夜敬酒往来,就更加没了尽头。

    第二日免了常参,戚晋风尘仆仆还没回到朝闻院,却又被一道圣旨召回了长丰台。“信国夫人求告,专挑这个时候,必定是有备而来。”皇帝亲自接了人,又体谅他宿醉未醒,头痛脑热,还命常福煮了碗浓浓的热茶汤来。不等他兄弟二人提起百倍精神应对,是信国夫人自己光明磊落,不肯私下陈情,偏要上正元殿去;便就是听说今日辍朝,也必定要将御史台、大理寺,乃至三省首脑都请来才肯开口:

    “秦秉正涉嫌通敌叛国,却并非大元帅苏钦下令革职。”

    戚晋闻言,更加恍惚。

    周庵来了,李蔚来了,连吕尝都和范自华一同来了,偏就等不到个秦秉方。此人如斯薄情寡义,居然留他老娘一个为兄求情?母亲从前为舅舅百般开脱,秦家人原来也是一样是非不分!他随即看向皇帝,后者听得眼皮打架,似乎也早就被扰了个不胜其烦。或许连皇长姐都为姓秦的所累,进宫去给夫家求过饶?想及长姐,他心下略有不忍;可阿蛮时至今日依旧不能痊愈,岂非全拜那位秦大将军所赐?

    “秦秉正罪证确凿,如何判处乃是御史台、大理寺职责……”

    “妾今日不为孽子鸣冤。”信国夫人矗立案前,颔首低眉,却端的堂堂正正,“只因民间传言:苏将军与秦家争功不和,特此叩见陛下以澄前情。苏大将军率部深入楚国维系两国安定,万不是别有居心之辈可以诋毁猜忌。请陛下,明鉴!”

    原来文武相争,这是为了武将抱团取暖来了。难怪非要吕尝等人在场,还非得赶在献俘回京后急急前来。丰州战事方歇,楚国内乱又起。苏钦领兵深陷其中仍不知近况,将门诸姓仍不可轻易废弃。于是吕尝又和起稀泥,朱兆试图借机抢功。皇帝金口一开,连御史台和大理寺都省得问,可堪草率地就定了秦秉正流放革职,算是将这个祸患暂且揭过。戚晋正待要辩,皇帝却轻轻摆手,又单单将他留下,竟趁兴再喝了两坛酒,兄弟俩才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两日哥哥你也瞧见,文臣武将,世家大姓,各个没事找事,从来竟没个清闲!”

    明黄的衣袖一摔,某本奏折随即被扔下地去:

    “华阴装神弄鬼,范异治下不利。为此事,你猜,他们已偷偷递上多少或求情或威胁的奏折?”

    戚晋揉着太阳穴迟疑:“华阴之弊,不在于妖言惑众,也不在于一个华阴县……”

    “冗官,”皇帝想也不想就接过话头,“不仅为逃脱兵役,偷吃国饷,卖官鬻爵……这群蛀虫!国库空空,总要进了某些人的口袋!我已有意打压清剿,他们自知时日无多。惶恐之下惴惴不安,非要挑拨离间,使你我兄弟阋墙,自己好做了幕后太平皇帝!朱兆、户部……你出京这半载,也不知递了多少参奏折子上来!”

    戚亘说着霍然起身,步履依旧摇晃,却要亲自去角落搬来个沉木匣子,推盖一倒,雪花一样,简直不可胜数!“都是些虾兵蟹将,被自家主子推出来试探天意;你荣王一言一行落在他们眼里,桩桩件件都罪不可赦……为什么!”

    戚晋低眉吐纳,声音此刻已经低缓:“征伐克捷,本当是苏帅的功劳。”

    “所以他们怕,怕有哥哥你横扫背景的能耐,我就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将他们的主子一网打尽!你是我的后盾哇!哥哥!这群混帐……何其居心叵测!”

    摔了一筐奏折,又踢飞几本,皇帝仍嫌不解气,竟一屁股坐倒,又膝行一步把住了兄长肩头:“领头那几个:吕尝、何仁,你昨晚亲自见了,倒要为你摇旗呐喊。扶持哥哥你,与我抗衡,渔翁得利,谁说不是善法?!哥哥,哥哥。”皇帝吐口酒气,睡眼惺忪,“我知道,你与杨珣不同。你没有包庇他,更没有包庇袁迁。你受赵茂言传身教,一心为国……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是不是!”

    毕竟才方十八的少年人,急火攻心下立刻双眼赤红;皇帝甚至流下泪来,捂袖缩成一团又咳了个不住。戚晋伸手想要抱了小弟弟上床哄睡——就如同某次年节偷喝了父亲御酒之后;他却继而停顿:左手的伤痕未愈,阿蛮的恐惧回荡在他的识海:

    他是臣;他是君。

    于是他跽坐、跪拜,道:“臣请旨”。咫尺之遥的那头,皇帝的眸子瞬间冰结。擦去嘴角一丝血迹,折起了想要撒娇耍赖那片染血的衣袖。他只一下便站起,冷淡如风的圣旨,从当空飘下来:

    “那么、劳烦皇兄辛苦,帮吏部操持去年百官考绩。”

    荣王再顿首:“臣、领旨。”

    皇帝是否佯醉?他不在乎;他只觉得自己当真醉得狠了,浑然不觉应允了些什么烂摊子。足足三天,一时忙得连家门都回不去,要不是广王派了自家亲事府半请半绑将人捕回庆功宴席!

    先父御笔脱手,自斟自饮他没多久又是醉了。席间只他与广王两人,做伯父的也不说劝慰,也不说敲打,自顾夹菜吃酒也就是了。得等到更深露重,戚晋已经伏在案上;广王妃假意追着猎狗进门来,顺道给丈夫披一件衣裳,还要再找来庶仆扶侄儿回房安歇。

    戚晋就是在这时候醒了,继而行礼离开。广王拍拍自己相遇于微末的糟糠之妻,附耳低语:“这孩子偷偷哭呢。”广王妃却笑:“想念妻子,岂非好事?”

    他真的想念她吗?江奉御告老返乡,他连新寻的张奉御都不敢想问。夙兴夜寐也未必全为了国事,他或许就是要躲着那扇门。是怕荣王殿下拘束了她,还是怕荣王殿下瞧不起她?戚晋自己也说不分明。可是今夜的月亮啊,穿云朦胧,黄得发红,他面上更染几分醉意,平素还能勉强整理的心绪借酒劲这么一晃,就成摧枯拉朽之势,土崩瓦解、片甲不存。尤其他还记着广王妃的身世,又想起她是恕宗逃难之时讨得平民媳妇,更对面见到了他夫妻二人恩爱默契,数年不变。所以他或许也涨了些信心,敢回去面对她的恐惧。他的重瞳甚至明亮,远远就瞧见石阶上孤零零一个瘦小影子……

    他错了,他不该来。下马的脚步不稳,太阳穴跳得更是唐突。她不是他的阿蛮,她是后院的女子……寻常、无趣……他终于要幡然醒悟,晓得李家木棠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也会耐不住性子,终究要来投怀送抱,也会渴求耳鬓厮磨,也将申诉空闺苦闷……

    “你不要再去这些宴席了。还喝酒!明明酒量不好……”

    对,就像这句。

    红着眼睛的小姑娘忧心忡忡,换了哪家儿郎都要沾沾自喜,最好再趁人之危享些清福……戚晋却只嗅着她周身初春的寒气,胸中阴燃了数日的怒气竟彻底暴起!

    他转身,竟然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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