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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减削太甚,立法太严,出乎情理之外的条例,徒然增加执行的困难,于事实无所裨益。居正列举九条未妥的地方,他说夫令所以布信,数易则疑,法所以防j,二、三则玩。现今该部处置宗藩事情,悉用此为准,因时救弊,似亦未为大害,但欲勒成简册,昭示将来,则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使情法允协,裒益适宜,乃足为经常可久之规,垂万世不刊之典。(奏疏八《请裁定宗藩事例疏》)
    万历七年正月诏毁天下书院,自应天府已下,凡六十四处,明朝讲学的风气甚盛,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诸生布衣,到处召集徒众,号称讲学。所讲的最初是圣经贤传,以后转到明心见性,这还是好的;有的成为一哄之市,书院讲学只增加号召徒众的机会;最下的甚至借此敛财,斯文扫地。居正在万历六年就说“若今之谈学者,则利而已矣,乌足道哉?”(书牍十《答郑藩伯》)这里已经透露他鄙视讲学的意见。次年他又说起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夫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言喜道学者妄也;言不喜者亦妄也;于中横计去取,言不宜有不喜道学者之名,又妄之妄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言不宜不喜道学之为学,不若离是非,绝取舍,而直认本真之为学也。孔子自言,人不如己之好学。三千之徒,日闻其论说,而独以好学归之颜子。今不谷亦妄自称曰,凡今之人,不如正之实好学者矣。承教,敢直吐其愚,幸惟鉴亮。(书牍十一《答宪长周友山讲学》)
    同卷居正又有《与友山论学书》自称“不谷生平,于学未有闻,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则诚自信而不疑者。”居正论学,直认本真,这是在阳明学派的空气中所得的认识,但是居正不爱空谈,欲求实际。他说“今人妄谓孤不喜讲学者,实为大诬。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语一事,背于尧、舜、周、孔之道?但孤所为,皆欲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书牍十《答宪长周友山明讲学》)在这个情形之下,居正对于讲学,当然只觉得空言无补,徒资叫嚣。万历七年罢天下书院,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万历六、七年间,藏僧锁南坚错致书居正,居正答谢;在对藏交通上,是一件有兴趣的文件。此事的关节,却在俺答。万历六年,俺答纠合青把都一部,大队西行,当时盛传土蛮部下,同时出发,声势浩大。北边顿时感觉紧张。居正一面吩咐宣大总督吴兑劝导俺答,早日回巢,一面吩咐三边总督郜光先,甘肃巡抚侯东莱,妥为布置。俺答到了甘肃境外,遇到瓦刺部下,吃了一个败仗,但是依然直到青海,见过活佛。在这次遇面以后,俺答上书,请求中国代为建寺供佛,御赐名额;同时又代西藏僧人,请求补贡。“补贡”二宇,当然只是译文底好看,其实是请求增加对藏贸易额,俾西藏得到需要的资源。时间已经是万历七年了。居正底策略,是在可能的情形下面,酌量许可,但是决不给他要挟的机会。建寺供佛,是可以的,但是朝廷只能资助物料,谈不到代为兴建。居正对于鞑靼的控制,始终不曾疏忽。
    六年十二月,甘肃巡抚侯东莱,差人把锁南坚错底书信寄来了,原书是西藏文,译文如次
    释迦摩尼比丘锁南坚错贤吉祥,合掌顶礼朝廷钦封干大国事阁下张知道你的名显如日月。天下皆知有你,身体甚好。我保祐循皇上,昼夜念经。有甘州二堂地方上,我到城中,为地方事,先与朝廷进本。马匹物件到了,我和阐化王执事赏赐,乞照以前好例与我。与皇上和大臣昼夜念经,祝赞天下太平,是我的好心。压书礼物四臂观世音一尊、氆氇二段、金刚结子一方。有阁下分付顺义王早早回家,我就分付他回去。虎年十二月初头写。(见奏疏八《番夷求贡疏》)
    这封书到达以后,居正具奏,已经是万历七年了。他说
    臣看得乌思藏僧人锁南坚错,即虏酋俺答所称活佛者也。去年虏酋西行,以迎见活佛为名,实欲西抢瓦刺。比时臣窃料虏酋此行必致败衄,待其既败而后抚之,则彼之感德愈深,而款贡乃可坚久,乃授策边臣,使之随宜操纵,因机劝诱,阴修内治,以待其变。今闻套虏连遭丧败,俺答部下番夷悉皆离叛,势甚穷蹙,遂托言活佛教以作善戒杀,阻其西掠,劝之回巢;又因而连合西僧向风慕义,交臂请贡,献琛来王。自此虏款必当益坚,边患可以永息,此皆天地祖宗洪庇,皇上威德所及,而臣以浅薄,谬当枢轴,躬逢太平有道之盛,诚不胜欣庆,不胜仰戴。(奏疏八《番夷求贡疏》)
    疏中又称锁南坚错所致礼物,不敢私受,“仰乞圣明俯赐裁夺,敕下臣愚遵行,庶不孤远夷归向之诚,亦以见人臣不敢自专之义。”随奉圣旨卿轴理勋献,宣播遐迩,戎狄咸宾,朕得以垂拱受成,深用嘉悦。览奏,具见忠慎,宜勉纳所馈,以慰远人向风慕义之诚。(《见前疏》)
    据敬修《文忠公行实》,锁南坚错即阐化王答赖剌麻。敬修以阐化王与达赖喇嘛,并为一人,这是观念的混淆,居正本人对于其中的分别,看得清楚。《明史·西域传》记锁南坚错事,又言“由是中国亦知有活佛,此僧有异术,能服人,诸番莫不从其教。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自是西方止知奉此僧,诸番王徒拥虚位,不复能施其号令矣。”大致作者认定锁南坚错即达赖喇嘛,亦知其与阐化王为二人。
    居正虽知锁南坚错非阐化王,但是对于他在宗教上的地位,似乎不很清楚。他所注意的,只是锁南坚错底政治作用。他和侯东莱说虏王乞番僧追贡事,已属本兵议处。渠既系乌思藏一种,自难却谢,但止可照西番阐化诸王例,若欲如北虏贡马,则不可许也。顺义前在宣大,亦曾馈孤以马匹、弓、矢,彼时止托督、抚诸公,以书谢之,量与回答;盖孤职在密迩,义不得与外夷相通。今承寄渠书,亦如宣大例,烦公为孤作一书答之,中间略说渠西行劳苦,既得见佛,宜遵守其训,学好戒杀,竭忠尽力,为朝廷谨守疆場,享寿考太平之福,不宜听后生妄为,自生烦恼。所言番人追贡事,此种僧人,久失朝贡,本当绝之,兹因渠之请乞,特为允许,但止可照西番例,从陕西入贡,若欲如虏王诸部落贡马等项,则不可也;明春可即回巢住牧,自渠行后,西边部落,俱兢兢奉法,惟青把都一种,稍觉参差,以是渠宜早回,约束诸部,坚守约束,以终前功,亦不辜区区数年怀柔抚绥之意也。渠每年赏赐段匹等物,内库俱一一送与孤看过,然后发行,渠安得知之,书中亦可略及此意。外仍希处蟒衣二匹,纻丝二匹,茶百斤,米面下程一分,以犒劳之,见渠书已到也。(书牍十《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这还是六年年底的事,次年,居正又屡次提起此事
    藏僧求贡事,诚制驭虏酋之一机。承示即入告主上,已荷俞允,其回赐诸物,皆命内库送不谷阅过乃发,圣德柔远之仁,可谓并包无外矣。阐化求封一节,礼部谓彼中见有阐化王,嘉、隆间皆曾入贡,与复封之说相左,恐有诈冒,不得不一行查,可遣使同顺义一人至藏中一查之,当得其要领也。其所遗不谷者,虽不可峻拒,宜奏知圣主而后受之,托掖川公量为酬答,以慰其意。仍希以鄙意传喻顺义,促之早归。建寺一节,似亦可从,俟宣大军门有疏,即为请行。此酋归,则贡市愈坚,而西镇可安枕矣。若将宾兔一枝,携之来归,尤妙,不知彼肯从否?(书牍十一《答贵州巡抚何莱山》按莱山即起鸣,后调山东巡抚。在贵州时无从预闻俺答事,疑标题有误。)
    答藏僧锁南坚错遍金纻丝二端、银纻丝二端,此外仍加茶百斤、及细布等物,或再欲从厚,则加一数念珠子。去人不便多费,烦即于抚赏银内处给,可入查盘也。仍乞代为传示,谢其远意。通贡一节,已奏知主上俞允,今且先授禅师之号,后若化虏有功,次第加进,决不吝借。此后中华番虏,合为一家,永享太平,垂名万世矣。其顺义先已传谕,今不审当再谕否?望公以便宜行之。如欲遗以食物,亦即抚赏内处给亦可。(同卷《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明史·鞑靼传》称宾兔为俺答之子“俺答常远处青山,二子日宾兔,居松山,直兰州之北;日丙兔,居西海,直河州之西;并求互市,多桀骜,俺答谕之,亦渐驯。”俺答诸子,自黄台吉以下,凡有数人在西边的只有宾兔、丙兔。居正底计划,要俺答把宾兔带到宣大塞外,甘肃便可得到暂时的安宁。总之,对付锁南坚错,无论何如,居正底目光,始终落在鞑靼身上。七年他又说起藏僧通贡授官给赏事,前启已悉,僧衣图书等项,俱付差人费上矣。俺酋折北于西伐,从此能卷锐以俟再举,策之上也。乃逞忿报复,以致部众离心,势穷力蹙,必致一败涂地而后已,此天将亡虏之征也。请和西番,断不可许。回巢建寺一节,亦只可量助物料,工完,赐以名额。岂有堂堂天朝特为建寺而劝之回巢者乎?凡此皆挟中国以为重,而示威于瓦刺,不可从也。自今劝令回巢之言,亦不必太急。彼既丧败,势不得归,然亦必归。今在西海,不免为贵镇扰,公且耐烦处之。抚赏费用,已属本兵议处,谅彼亦自不能久也。(同卷《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万历七年二月,神宗发疹。慈圣太后看着病势严重,下令僧侣开坛,设法度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认为做些功德,可以“保祐”皇上早日痊愈,本来是一件可笑的事。居正随即疏称“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圣躬违豫,惟告谢郊庙、社稷,斯名正言顺,神人胥悦,何必开戒坛而后为福哉?”(原疏不见《张文忠公全集》,略见《明史纪事本未》卷六十一。)经过这一度驳回以后,戒坛只有停止。三月初,神宗病体大愈,礼部奉旨择于初九日请皇上视朝。初八日,文书官到内阁,对居正口传圣旨联明日早朝,切欲与先生一见,奈先生前有旨,不在朝参之列。明日未朝之时,先于平台召见,说与先生知之。
    初九日黎明,居正至文华殿伺候。神宗召见,居正叩头称贺道“恭惟圣躬康豫,福寿无疆,臣犬马微衷,不胜欣庆。”
    神宗说“朕久未视朝,国家事多,劳先生费心。”
    “臣久不睹圣颜,朝夕仰念,今蒙特赐召见,下情无任欢忻,但圣体虽安,还宜保重。至于国家事务,臣当尽忠干理,皇上免劳挂怀。”
    “先生忠爱,朕知道了,”神宗说,一面吩咐赐银五十两、彩币六表里、烧割一分、酒饭一桌。
    居正俯服在下面叩头。
    神宗又说“先生近前,看朕容色。”
    居正奉命,在晨光嘉微的中间,向前挪了几步,又跪下了。神宗握着居正的手,居正这才抬头仰看,见得神宗气色甚好,声调也很清亮,心里不由地感觉快乐。
    “朕日进膳四次,每次俱两碗,但不用荤,”神宗告诉他。
    “病后加餐,诚为可喜,但元气初复,亦宜节调,过多恐伤脾胃,”居正说。这位老臣底态度越发严肃了,他郑重地说,“然不但饮食宜节,臣前奏‘疹后最患风寒与房事’,尤望圣明加慎。”
    “今圣母朝夕视朕起居,未尝暂离,”神宗说,“三宫俱未宣召。先生忠爱,朕悉知。”
    殿上又是一度沉寂。
    神宗吩咐道,“十二日经筵,其日讲且待五月初旬行。”居正叩头以后,退出。(奏疏八《召见纪事》。对话用原文。)
    神宗和居正的关系,真是密切。居正是皇上底臣仆,同时也是皇上底监护人。平时对于年轻的朋友和晚辈所不便说的话,居正都说了。“先生忠爱,朕悉知,”这七个字出口的时候,神宗也是十分地感动。君臣间这样深切的情感,谁会想到还有变动的一日!
    万历七年,宫中的用度,又开始增加。本来宫中金花银,按年由户部送进一百万两,自六年起,已经增为一百二十万了,七年以后,神宗又开始需索。居正看到户部尚书张学颜感觉困难,便毅然地把责任负起,疏称臣等看得国家财赋正供之数,总计一岁输之太仓银库者,不过四百三十余万两,而细至吏承纳班,僧道度牒等项,毫厘丝忽,皆在其中矣。嘉、隆之间,海内虚耗,公私贮蓄,可为寒心。自皇上临御以来,躬行俭德,核实考成,有司催征以待,逋负者少;j贪犯赃之人,严治不贷;加以北虏款贡,边费省减,又适有天幸,岁比丰登,故得仓库积贮,稍有赢余,然闾阎之间,已不胜其诛求之扰矣。臣等方欲俟国用少裕,请皇上特下蠲租之诏,以慰安元元之心。今查万历五年,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两,而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九千八百余两,是比旧少进八十余万两矣。五年岁出,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二百余两,而六年所出,乃至三百八十八万八千四百余两,是比旧多用四十万余矣。问之该部云,“因各处奏留蠲免数多,及节年追赃人犯,财产已尽,无可完纳,故入数顿少,又两次奉旨取用,及凑补金花拖欠银两,计三十余万,皆额外之需,故出数反多也。”夫古者王制,以岁终计国用,量入以为出。计三年所入,必积有一年之余,而后可以待非常之事,无匮乏之虞。乃今一岁所出,反多于所入,如此年复一年,旧积者日渐销磨,新收者日渐短少,目前支持已觉费力,脱一旦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場意外之变,何以给之?此皆事之不可知,而势之所必至者也。比时欲取之于官,则仓廪所在皆虚,无可措处;欲取之于民,则百姓膏血已竭,难以复支而民穷势蹙,计乃无聊,天下之患,有不可胜讳者,此臣等所深优也!夫天地生财,止有此数,设法巧取,不能增多,惟加意撙节,则其用自足。伏望皇上将该部所进揭帖,置之座隅,时赐省览。总计内外用度,一切无益之费,可省者省之,无功之赏,可罢者罢之,务使岁入之数,常多于所出,以渐复祖宗之旧,庶国用可裕,而民力亦赖以少宽也。鄙谚云,“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伏惟圣明留意。(奏疏八《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
    万历六年还朝以后,居正在对内对外方面,都有相当的把握。北边的敌人分散了,俺答只是一个降王,替明朝约束鞑靼的部落。东北边也许还有一点问题,但是仗着李成梁底朝气,和辽东十几万大军,一切都有办法。整个的内政,已上轨道,只待清丈完毕,把人民底负担,重新调整。内外的困难已经没有,但是居正底困难,正在不知不觉地加强。问题只在神宗身上。
    做父母的常说“小的子女好养,大的子女难教。”为什么?小的时候,子女底个性还没有发展,原谈不上独立生存的能力,因此他们听从父母底指挥,驯伏得和羔羊一样,引起父母的怜爱。等到大了以后,他们底个性发展了,他们开始发现自己,在生活上,也许需要父母底维持,但是他们尽有独力生存的能力,为了这一点维持的力量,当然不愿接受太大的委屈。于是家庭之内,父母底意志和子女底意志并存,有时从并存进到对立,甚至从对立进到斗争。假如一家之中,父母底意志不一致,子女又不只一人,小小的家庭,无形中会成为多角形的战场。
    不过亲子之间,究竟有亲子之间的天性,而且经过几千百年以来的礼教,子女或多或少地总觉得在父母面前有屈服的必要。尽管家庭之中,有不断的斗争,但是亲子之间,不一定会决裂,这是一个理由。
    但是居正和神宗的关系,究竟不是亲子的关系。在十岁的时候,小小的神宗,对于居正,只看到一位长须玉立的大臣,这是自己底监护人和老师。神宗觉得他可敬,有时不免有点畏惧,但是在大半的时候,居然觉得他可爱。天热了,看见老师在讲书的时候,汗流满面,神宗吩咐太监们替他掌扇;天冷了,看见老师立在文华殿的方砖上,寒气森肃,神宗便吩咐太监们拿毡片把方砖遮上,免得老师受寒。有一次,居正在上直的时候,忽然发寒热,神宗赶忙自己凋好椒汤,送给老师。神宗是一个好孩子,待老师真是非常殷勤。
    然而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在早熟的环境里,他已经娶了亲,而且不久以后,他便要做父亲。他久已是皇帝,现在更开始发现自己。他有他底意志,这个意志,必然地有和居正底意志斗争的一日。关于这一点,姑且不论,而且因为居正垂死的时候,神宗底意志,还没有达到十分坚强的程度,他们两人,没有经过实际斗争的阶段,所以也可置之不论。但是在神宗发现自己以后,他底意志已经存在,不久以后,逐渐形成和居正对立的地位。这个神宗没有觉到,居正没有觉到,但是两个意志底形成对立,是无法否认的现实。
    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这是无可讳言的。孝宗有一些柔和,武宗有一些妄诞,但是这一枝中断,皇位落在世宗手里。世宗还是偏执,高傲;中年以后,有些颓废,不过颓废的中间,常时露出高傲的本色。穆宗看到父亲底模范,更加颓废,不过他还有些高傲。到了神宗,又在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亲是山西一个小农底女儿。小农有那一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在这一点上面。经过几世几年的熏陶,小农底气息养成了。慈圣皇太后把这一股气息带进北京皇宫里面,再把这成斛成石的观念,灌输到神宗底血液里。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以后传到熹宗、思宗,嗜利的血液,经过几度的冲淡,已经不十分显著,但是国事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加上熹宗底昏愦,思宗底操切,明朝底覆亡,成为必然的形势,而一切的祸根,都在神宗好利的时期,已经种下。神宗中年以后,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疏献酒、色、财、气四箴,曾说竞彼镠镣,锱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馨。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贿勿侵。(财箴)
    御史马经纶也曾上疏神宗,直言“陛下好货成癖”。万历三十年的时候,神宗病重,看看死日已近,这才下诏把自己发明的那些剥削人民,无补国用的商税、矿税,一概取消,召首辅沈一贯入宫,亲自把手诏交付他。一贯出宫以后,大臣们一面悲痛皇上底病危,一面也不免庆幸民生底复苏。第二天神宗突然好了,还是舍不得这一大注民财,再派太监们到内阁追还圣旨。大学士方在设法挣扎,太监们来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连来二十位,拼命坐索。神宗派司礼太监田义去,田义不肯,神宗从床上爬起来,拿刀子戳上去。内阁里这二十位太监,磕头恳求,额角都磕破了,血流满面,沈一贯无法,只有把圣旨缴进,一切矿税、商税照旧征收,银两不断地向宫中流进,才能满足这位小农底外孙。
    在万历七年的时候,这粒嗜利的种子,虽然没有成长,但已经在那里萌芽。金花银增加了,这是一笔收入。其余的需索,经过张居正、张学颜底谏阻,受到一些挫折。不要紧,神宗底心灵,想到办法了。他吩咐文书官姚秀到内阁传谕拟旨,着户部铸钱,供给内库使用。谁能禁止皇帝使钱呢?明朝的货币制度,本是一言难尽的事。大体讲来,银两是当时的本位硬币,铜钱是辅币,钞是纸币。从洪武以来,新钞不断地增发,纸币和硬币久已脱离联系,成为不换纸币,只有在颁赏的时候,数量激增,成为意外的壮观。铜钱和银两,虽然多少有些本位币和辅币底关系,但是中间并没有固定的兑换率,钱少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提高,钱多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降低。所以实际上钱和银两的关系,不是辅币和本位币的关系。洪武年间,每钱千文换银一两;到了嘉靖年间,钱太多了,且私铸盛行,形式薄劣,落到六、七千文换银一两。在钱法既坏已后,于是通令对于钱的行使,分出等级来;嘉靖钱七百文换银一两,洪武以来诸朝的钱千文换银一两,古钱三千文换银一两,一切滥恶小钱禁止行使。法律虽然有了明文的规定,市场上还是无从整顿。钱法混乱,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偏偏神宗传旨铸钱行使,他看到化费工部底工本,而增加内库底储藏,真是一件便宜的事。但是他却没有晓得通货的滥发,只能增加市场的混乱。四月十九日居正上疏道;臣等查得万历四年二月,奉圣旨“万历通宝制钱,著铸二万锭,与嘉靖、隆庆等钱相兼行使,户、工二部知道。钦此。”本月又该工部题铸造事宜,节奉圣旨“钱式照嘉靖通宝,铸金背一万四千锭,火漆六千锭,著以一千万文进库使用。钦此。”万历五年二月内,该户部进新铸制钱,又奉圣旨“这钱锭还查原定二万之数,以一半进内库应用,一半收贮太仓。钦此。”及查工部题议,制钱二万锭,该钱一万万文,用工本银十四万九千两,大半取之太仓银库,此奉旨铸钱之大略也。臣等看得先朝铸造制钱,原以通货便民,用存一代之制,铸成之后,量进少许呈样,非以进供上用者也。今若以赏用缺钱,径行铸造进用,则是以外府之储,取充内库,大失旧制矣。且京师民间,嘉靖钱最多,自铸行万历制钱之后,愚民讹言,便谓止行万历新钱,不行嘉靖旧钱,小民甚以为苦。近该五城榜示晓谕,民情少定。今若又广铸新钱,则嘉靖等项旧钱,必致阻滞不行,于小民甚为不便。又与原奉圣旨,与嘉靖、隆庆等钱,相兼行使之意相背。臣等措度事体,似为未便。伏望圣明裁审,暂停铸造进用之旨,待二、三年后,如果民间钱少,再行铸造,亦未为晚。仍乞皇上曲纳臣等节次所陈狂愚之言,敦尚俭德,撙节财用,诸凡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切裁省,庶国用可充,民生有赖。不然,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用,将来必有大可忧者。臣等备员,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明亮察。(奏疏八《请停止输钱内库供赏疏》)
    神宗得疏以后,传旨停铸。是月,居正上雝肃殿箴
    北极紫宫,惟皇宅中,身为民表,心与天通。斯须不和则乖戾起,斯须不敬则傲慢丛,念常生于所忽,祸乃发于无穷。是以圣人事心,天命是敕;钦厥止,日谨万几;处深宫,心周八极;不以嗜欲滑和,不以逸豫灭德。无作好,无作恶,蔼蔼熙熙,如春斯煦;无荒色,无荒禽,兢兢惕惕,如渊斯临。勿谓燕间,人莫与观?一喜一怒,作人燠寒。弦急者绝,器平者安,优优和衷,为君实难。勿谓宥密,人莫与弼?一动一言,恒为度律,危惧则存,骄泰则失,昭昭神明,相在尔室。在昔成周,宇内太和,由雝雝其在宫,友琴瑟而不颇。亦曰懿恭,小民怀保,由肃肃其在庙,克对扬于祖考。我皇睿哲,是谓智临,匪高明之不足,贵育德于静深。我皇抚运,是谓开泰,匪丰亨之丕臻,惧此心之或佚。乐以平其情,虽钟簴不设,而若闻希声,然后心和气和而天下平。礼以饬其志,虽升降未施,而若持重器,斯谓无逸乃逸而天下治。故曰,冲和者养威,淡泊者养禄,惕励者养安,优勤者养乐。以古为师,于何不仪?平平周道,惟皇建之。以心为鉴,于何不见?穆穆文王,惟皇所宪。朽索在手,勿谓无伤!覆车在睫,奈何弗防?和不可流,敬不可忘,慎终如始,万寿无疆。(文集二)
    万历七年四五月间,发生两次封爵的问题一次是皇亲王伟封永年伯,(《明史·外戚恩泽侯表》作万历五年封,误)一次是辽东总兵李成梁封宁远伯。王伟是王皇后底父亲,神宗底岳父。神宗大婚,授王伟都督同知,现在命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王伟著进封怕爵,吩咐内阁拟旨。神宗连正德二年,武宗岳父夏儒封爵,嘉靖二年,世宗岳父陈万言封爵的故事,都送来了。居正无从拒绝,他说“但既有正德以后事例,王伟系中宫至亲,臣等不敢抗违。”但是他也指出臣等恭照圣祖定制,公、侯、伯爵非有军功,不得滥封。国初如魏、定两公;自以佐命元勋,连姻帝室,彭城、惠安,虽托籍戚里,然亦半有军功,昨上剖符,皆无容议。宣德中季,始有恩泽之封,宏治以来,遂为故事,然实非高皇帝之旧制也。(奏疏八《论外戚封爵疏》)
    他又提到嘉靖八年,世宗曾诏各府、部衙门会议封拜事体的结果,彼时诸臣公疏祖宗之制,非军功不封。夫爵赏者天下之爵赏,人主所待以励世之具也。今使椒房之属,与有大勋劳之人,并享茅土,非所以昭有功,劝有德也。今除已封见任者,姑准终身外,此后凡皇亲、驸马,俱要查照祖宗旧制,不许夤缘请封。其有出自特恩,一时赏赉者,亦止照祖宗朝故事,量授指挥、千百户等官,以荣终身。敢有违例奏请,希图恩泽,妄引洪熙以后事例比乞者,听本部及科、道官,即时举劾,以为贪冒不知止足者之戒。(同前)
    嘉靖八年奉旨批准。以后嘉靖、隆庆两朝外戚封爵,只能及身为止,不准世袭,便是嘉靖八年会议的结果。现在居正重新提出,对于王伟的封爵,给与应有的限制。直到居正身后,这个限制才行撤消。
    但是居正对于边功,便是另外一个看法。万历六年三月长定堡之捷,固然是一幕闹剧,但是十二月东昌堡之捷,却是一个大胜。这一次泰宁部长速把亥、炒花、连同土蛮、黄台吉、暖兔拱兔、大小委正、卜儿亥、慌忽台等,带领三万余扬规武士向辽东东昌堡进攻,前锋一直打到耀州。辽东总兵李成梁一面吩咐诸将各守要害,一面带领兵马,出寨二百余里,直捣圜山,在这一个战役里,一共杀去九名官长,八百四十名武士,虏获一千二百匹战马;其余的鞑靼武士,一齐退却。东边的捷报到了,神宗告谢郊庙,在皇极门大会百官,宣布大捷。
    居正得到捷报以后,和辽东巡抚周咏说起
    李帅用奇出擣,使贼狼狈而返,乃孙膑走大梁之计,比前长定之捷,杀降以要功者不侔矣。功懋懋赏,国家自有彝典,诸公运筹决胜,功岂容泯?少选,当请旨加恩,不敢蔽也。但李帅去年曾馈我以厚礼,虽当即谢却,然恐鳞翼或有差池,且不肖于渠,奖提爱护,意固不为不厚,然以为国家,非敢有所一毫市德望报之心也。渠诚以国士自待,唯当殚忠竭力,以报国家,即所以酬知己,不在礼文交际之间也。渠不知鄙意,以为有所疏外,会间幸一譬晓之,以安其心,坚其志。便中草草。(书牍十《答辽东周巡抚》)
    万历七年,居正提议成梁封爵。他说,“成梁屡立战功,忠勇为一时冠,惟有封爵,才可以鼓励将士。”五月,成梁封宁远伯。成梁派家人到居正宅中送礼,居正坚决地拒绝,他说“你底主人身经百战,封爵是他底本分;我受他底礼物,便是得罪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七年七月,礼科左给事中顾九思,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本来织造是由皇帝派遣内监到江南一带主持的。他们颁发北京带来的样子,要民间如式织作,经费有一部分出于内库,也有一部分出于盐税;但是事实上经过几次周折以后,民间所得有限,皇宫派人定货,只成为意内的需索。恰恰这一年江南水灾,所以苏松督造的太监孙隆,更比应天督造的许坤,容易引起民众底怨苦。在两位给事中上疏,交给工部查复以后,神宗派文书官到内阁传谕道御用袍服紧急,若如部议取回内臣,改属抚、按有司,则织造不精,谁任其责?且见有钱粮,不必加派。先生每拟票来。
    显然神宗拒绝召回内臣。第二天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入宫,行礼以后,居正奏道“近日苏、松等处,水灾重大,据抚、按官奏报,及臣等所闻,百姓困苦流离,朝不谋夕,有群聚劫夺者。地方钱粮,委难措处。且自前年星变时,亲奉明旨停止织造,着孙隆回京。至今尚未完报,是诏令不信,而德泽不宣也。臣等谓宜从该部所请,以彰皇上敬天恤民至意。民惟邦本,愿少加圣心。”
    “朕未尝不爱借百姓,但彼处织造,不久当完,远不过来春尔,”神宗疲赖地说。
    居正追紧一步说“皇上德意,臣民无不欣仰,即孙隆在彼,亦能仰体圣心,安静行事。但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今彼中织完,十未四、五,物料、钱、粮,尚有未尽征完者,灾地疲民,不堪催督,愿皇上且取回孙隆,其应天被灾稍轻,许坤仍旧可也。”
    居正说话,追紧一步以后,随即放松一步。神宗有了回旋的余地,同时他也提出内库发出银五千两,不完全仰给江南钱粮。他说“近降去花样,皆御前发出银两,并不加派扰民。此一件还着织完回京,其余则皆停罢可也。”
    三位大学士叩头谢恩,神宗这才把工部复疏交给居正,他说“先生将去票来。”说过以后,神宗看着三位大学士说“君臣一体,今有司通不奉行,百姓安得受惠?”
    居正代表内阁说“诚如圣谕,臣等今日,亦无非推广皇上德意而已。愿皇上重惜民生,保固邦本,则百万生灵,仰戴至仁,实社稷灵长之庆。”(奏疏九(罢织造内臣》。对话用原文。)
    叩头以后,三位大学士退至内阁拟票,取回孙隆。
    事情算是有了一点头绪,但是没有结束。承运库太监孔成上奏,赏赐夷人,缺乏段匹,请行南京、苏松、浙江等处增织,又将上用袍服等项,并请织造,共该七万三千匹。奉圣旨“工部知道。”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一看,知道情形严重,上疏请求酌减增造段匹。工科底奏疏发下拟票,居正才晓得从中又起了变化。“皇上为什么又要织造呢?”居正想。他看到现在只有再求酌减。在奏疏中,他提出祖宗朝一岁所造,原有定率;嘉靖年间,才有添织,但是只可偶一为之,说不得是常例。以后他更说到今查万历三年,该库已称缺乏,请于岁造之外,添织九万有余,其时以大婚礼重,赏赐浩繁,该部不得已,钦遵明旨,设法措处,然闻之各地方库藏,搜括已尽,经今四年,方得织完,而添造之旨又下。计该库所开数目,度其所费,非得银四、五十万,不能办此。索之库藏,则库藏已竭,加派小民,则民力已疲。况今岁南直隶、浙江一带,皆有水灾,顷蒙特恩,破格蠲振,又取回织造太监,疲困之民,方得更生,乃又重复加派,子惠之恩未洽,诛求之令即施,非圣慈所以爱养元元,培植邦本之意也。民穷财尽,赋重役繁,将来隐忧,诚有不可胜讳者。科臣所奏,宜留圣心。臣等看得该库偶因三卫夷人,缺少虎、豹一样服色,及近年北虏俺答款贡,岁增赏赉,溢于旧数,故题请添织,以上二项,委不可已。至于上供御用等项,则近年南京太监许坤,苏杭太监孙隆,织进御前者,已自足用,不必又取办于岁造矣。臣等愚见,伏乞圣明再谕该库查北虏俺答一宗赏赐,一岁约该几何,及三卫夷人虎豹服色缺少几何,照数行该地方添织,即作岁造之数,其余皆可停止。惟冀俯从科臣之言,一概减半织造,其支费银两,敕下户工二部酌处,免复加派小民,庶近日规恤之旨,不为虚文,罢极之民,少得苏息也。(奏疏九《请酌减增造段匹疏》疏上以后,神宗准如所请,但是事实上还是增造,神宗依然得到心理的满足。
    万历七年十月,蓟辽总督梁梦龙得到消息,土蛮带领四万余骑,向辽东进攻,立即告急。东北方的边防,突然紧张起来。本来居正对付鞑靼的政策,是使他们从内部分裂走向对立的局势。俺答通贡,封顺义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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