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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许承宗,似乎生怕他消失了一般,于别的事情似闻不闻。
    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富丽的一份子,但最终,富丽还是许承宗的——王东看着姑姑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想到。
    富丽连锁超市,富丽卖场,还有目前最赚钱的富丽地产,都是许承宗父亲在世时一手缔造的富丽集团的一部分。当初属于许氏夫妇共有的财产,在许世轩突然毫无预警地去世后,整个富丽集团自然地归了程馨慧。
    虽然目前跟许承宗毫无关系。许承宗现在能管的,就是“女人香”连锁内衣店。
    记得刚开始许承宗得知自己要管女人内衣内裤这些东西,好几天都行踪成疑,没让任何熟人看见自己。有一次王东笑到差点背过气,就是因为碰见高大强壮的许承宗站在“女人香”那标志性的粉色橱窗外面,踌躇了半个小时,还是不愿进去见手下员工的尴尬样子。
    还有什么比高大强壮满头长发像个摇滚青年的许承宗,站在一堆蕾丝胸罩和三角裤中间更不搭调的画面?
    此时王东对许承宗笑道“自己不能下地,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尽管说。”
    许承宗看着王东,淡淡笑了笑,想了想,突然道“你晚上来的时候,帮我把师范大学的校长办公室电话找来。”
    王东诧异地看着许承宗,连程馨慧都不知道儿子这句话所从何来,直起身子疑道“师范大学的校长?你联系他做什么?”
    “上次有个店的经理跟我说,大学里的女学生是个非常有潜力的消费群体。我们的内衣定位既然是都市白领,这些即将走入社会的潜在女白领的市场也不可小视。”许承宗一本正经地说,伸手拿过旁边的手机,自己盯了半天屏幕,停了一会儿接着道“我打算结识一下这些大学的校长,掏钱办些活动,甚至设立一个‘女人香’的奖助学金计划。不用多少钱,就当在女学生里打广告了。”
    程馨慧大悦,一整天了,第一次面带笑容地说“这个想法不错——可是又何必挑师范大学,以‘女人香’的定位,该找省里最好的综合性大学才比较合适?”
    “师范大学里女学生最多。”许承宗看着母亲,把手机握紧,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妈,咱们家跟这些大学的校长打过交道么?”
    程馨慧笑了“傻孩子,没打过交道,现在打就是了。”她转过头看着王东道“大东,你去联系一下。”
    王东忙答应了。他站在姑姑身后,看着许承宗,许承宗也看着王东,两人目光对视一番,王东抬手作了一个射击的动作,对许承宗啪地虚空打了一枪,放下手,意味深长地道“等有时间我仔细问你。”
    许承宗忍不住笑了,看着王东出门。
    刚才还人挤人的病房,这会儿就清净下来,只剩下母子二人。程馨慧坐在轮椅上,盯着儿子,从监狱出来五六个月,养得长长的头发,这场祸事之后,剃得只剩下一层发茬,相比原来长发的肆意不羁,此时倒多了一丝成熟男子的阳刚之气,脸的轮廓跟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俊美英逸,连一天不剃须下巴上就胡茬满布的遗传都一模一样。
    三十年的夫妻,一朝撒手,再也相见无期。
    “这样伤筋动骨的事,怎么不跟我联系呢?”许母放下自己的心事,问着儿子,她看见许承宗脸上没什么反应,轻声叹道“承宗,你——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怪妈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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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三
    许承宗看着母亲,他深邃的眼睛里,藏住了一切真实的情绪,只简单地答“您别想着从前的事了。”
    程馨慧听了,目光在儿子头上那块青肿消了之后留下的淤青处看了几眼,想到刚刚医生检查过儿子的身上密密细细的伤痕,毫无血色的嘴唇一阵颤抖,后来低声道“我知道你还是在怪我。妈妈当初一步走错,竟然害了你十年,这十年里,每次想到你在监狱里跟那些最坏的败类在一起,我的心里从未有过一刻安宁。”说到这里,她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儿子。
    许承宗本能地缩了缩,后来终于没动,任凭母亲的手握着自己的,听母亲道“你在里面蹲牢,我在外面也坐牢——妈妈心里也有个牢啊!你出来这么久,一直躲着妈妈,难道——难道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许承宗感到母亲的手冰凉,他自己呆了一会儿,似乎不经意地去拿桌上的水,顺便把手从母亲手里挣开,对母亲道“您别说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出来了,一切都会很好。”
    程馨慧看着儿子,脸上的伤感慢慢淡了,自己定了定,她端庄的眉眼只要不笑,就会显得过于严肃。一生经历太多是是非非的女人,自控的能力还是超乎常人的,刚才的哀伤收起,她对儿子正容道“你这次出来,我本该让你从底部做起,历练个一年半载,把‘女人香’从设计、选材、制作,销售推广全都熟悉了,再开始管理这些店。可妈妈的身体不容许我再耗时培养你了,从你父亲去世之后,我身体越来越差——承宗,你是我跟你父亲的孩子,即使在监狱里十年,我相信你父亲的遗传仍足以使你担当大任……”
    一直静静的许承宗听了母亲最后一句话,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罩上一层寒霜,打断母亲问道“我父亲——”他顿了一下,神情里的痛苦已经无法掩住,怨恨和愤怒在眼睛里一闪而过,他低低地道“您真的以为单凭我父亲的遗传,我就可以那么优秀么?”
    “可以。”程馨慧笃定地答,眉眼间不怒自威“你从外貌到才智,都继承了你父亲最优秀的特质。而你还是我的孩子,所以你绝对不会如你父亲一般,去犯男人常犯的错误!承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是最优秀的孩子,不是任何男人都能如你一般有担当!‘女人香’这两年的业绩如果能连年翻番,顺理成章地,整个富丽都是你的。”
    许承宗看着母亲,这些话他出狱那天,母亲就跟他讲过了。他目光微动,冷冷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凌厉跟他母亲十分相像,后来沉声答“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程馨慧看了儿子,时光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自己初次见到丈夫许世轩的情景,一样令女人莫可逼视的俊颜,一样让自己心折的冷酷精明。良人已逝,这三十年间,多少往事不堪回首。她心里喟叹,脸色却如常,丝毫看不出她内心的波澜,只道“我知道你不会犯错,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您去休息吧,累了一天了。”许承宗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母亲说。
    “嗯,我还真是有点累了。”程馨慧答道,伸手按许承宗床下呼叫护士的按钮,对讲机里传来值班护士的声音,程馨慧让自己的贴身护士过来。她靠在轮椅背上,临走前不忘叮嘱道“好好休息,我先回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
    许承宗点头,看着护士把母亲推出去。房门嗒地一声挂上了,他伸手拿起旁边桌子上的手机,快捷键拨了号码,铃声响起,一直响,却没有人接听。他皱着眉头又拨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听。
    她还在生气么?
    许承宗向后躺下,这么一动,昨晚因自己用力过猛而裂开的大腿,又有些疼。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昨夜雨中从小洲□着向自己走过来的望舒,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魅惑地不停在眼前萦绕——他抓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翻身趴在病床上。
    心头的空虚,身体上的渴望,和这一刻蚀骨的孤独,让他想极了她!
    不知道躺了多久,有护士进来量血压。之后一整个下午,医生护士就是如此这般进进出出,晚饭后不久,病房门又想起敲门声,这次却是王东走了进来。
    “你忙完了?”许承宗看见是王东,心情好了一些。
    “哪里忙得完。”王东一边笑着说,一边问“一个人在这儿躺着难受么?你把电视打开不就好了?”
    “电视没意思。我让你找的师范大学的校长电话拿来了么?”
    王东看了许承宗一眼,末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卡,边递给他边笑道“说吧,你要这个电话做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原因了么?”许承宗伸手抢过纸卡,拿起手机,把号码录在里面。
    “我不信。”王东肯定地说。
    “不然还有什么原因?”许承宗边录号码,边随口问。
    王东先是没答,后来突然不找边际地叹了一句“那个大山里的叶望舒,还真是不像山里的姑娘。”
    单单听见叶望舒这个名字,许承宗心里就跳了一下。他抬起眼睛看着王东,目光闪动道“你想多了。”
    “我想没想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
    王东摇头打断许承宗要说的话,笑着道“承宗,你我一起长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还不清楚么?你喜欢那个叶望舒,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千里迢迢地给我打电话,让我从北京开车过去看你,还特意叮嘱我带些钱,可我到了那儿你又不跟我走,我开始不明白你折腾我,让我特意跑一趟大山沟是为了什么?后来看见叶望舒,才知道你就是为了让我给她送钱。”王东说着,看许承宗脸色不像生气,好像想起了在大山里发生的什么高兴事,他眼神中还隐隐地有一丝得意。王东暗暗纳闷,伸手拿过那张纸卡,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道“你突然要结交这校长,是想让她去读师范大学,对不对?”
    许承宗看着王东,嘴角微露一丝笑意,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个想法不错。师范大学比普通大学好联系一些,即使她没念过什么书,只要姑姑结交了那个校长,她立即就可以入学了。”
    “你说错了。”许承宗突然笑着答。
    “错了?不可能,你看着她的眼神……”
    “我说你说错了,是指你说叶望舒没读过书——她很会读书,本来就是大学生,中途从师范大学退学了而已。”许承宗看着王东瞪大了眼睛,心中不由得回想起叶望舒那清秀温柔但过度操劳的脸,她拘谨保守的性子,和她从水中□着走向自己的时候,澄澈的眼睛里满满的勇敢和激|情,轻声叹道“她真的十分聪明!”
    王东看了许承宗的神情,自己心中微动,嘱道“承宗,你要知道,她再聪明,姑姑也肯定不会同意你跟她在一起。”
    许承宗低声道“我知道。”他想了想,加了一句“我欠她和他哥一条命,帮帮他们也是应该的——别的我会有分寸。”
    王东点头道“你自己明白最好。姑姑身体越来越差,你行事该多为姑姑考虑一下。富丽能有今天,姑姑的行事为人,还是有道理的。”
    许承宗下颏陡地僵硬,原本眼睛里的那抹笑意消失,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道“小南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男孩,怎么了?”
    许承宗笑了笑道“程二高兴坏了吧?我记得他最重男轻女。”
    王东会意地微微扯动一下嘴角,放下先前的话题,顺着许承宗的口气笑答道“是很高兴。”
    两个人一搭一搭地聊了将近两个小时,等王东起身离开,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
    病房里更加寂静,除了空调的嗡嗡,什么声息都没有。
    许承宗不自觉地拿起手机,拨号,听着那边铃铃地,没有人接听。
    一直打到午夜,也始终是单调的铃铃,她好听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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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四
    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医院,这些年劳作的身子亏得厉害,病好了之后,望舒整个人仍很虚弱。好在此时大哥和母亲都在家里,她躺在炕上,不用做事,只等着吃等着喝,劳作惯了的人,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些消受不起。
    所以身体稍稍硬实一些,她就下地帮大哥干活。因为大哥定了去省城跟刘果志打工,家里所有的禽畜和粮食都要卖掉——以后不出意外,乡下这栋房子就会一直空着了。
    迈过禽畜的栅栏门时,脑子里会想起月前刘果志在这里叮叮当当地修了半个月的情景,心中就有微微的喟叹。
    过去的一个来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把鸡鸭鹅抓好了,那个叶家一宝红冠子大公鸡飞来飞去,扇得满胡同的灰,她听它嘎嘎地叫,心里又想起许承宗在这里的时候,用这个大公鸡骗自己到他身边去的情景,人就有些怔住。
    转身从栅栏门迈出去,沿着甬路下到园子里,她伸出手在白菜地里拨拉。白菜叶子微凉,绒毛也有些割手,她拨拉半天,手腕子的皮肤被划得有些疼痛,可那天自己顺着窗子扔出来的手机始终不见踪影。
    “望舒,你在找什么?”她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看她在菜田里猫着腰,好像在找东西,忍不住问。
    望舒没吭声,她沿着垄沟,一点点地整个菜地都翻遍了,也没看到记忆中那个十分漂亮的紫色机壳,大为沮丧。
    “大哥,家里有人在菜地里捡到一只手机么?”
    “没有啊。菜地哪儿来的手机?”叶望权不解地问。
    “我扔在这里的。”望舒有点懊恼,容易冲动的人,也就容易后悔,她最近后悔自责的次数太多了,过往稳重自持的性子带来的平和心境,这几天早已不再。
    “你从哪儿弄的手机?”叶望权奇怪地看着妹妹。
    望舒叹了口气。“是那个许承宗留下的。”她看大哥张开口想说话,她知道大哥要说什么,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道“没关系,你要是想要手机,家里还有一个刘果志留下的呢。连着充电器,都放在东屋柜子里,我还没有扔掉。”
    进了屋子,问了母亲和两个孩子,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没见过。她母亲正在整理被褥,听了望舒的问话,头也没抬,口气冷冷地答了句“我也没看见。”
    望舒难过了很久,想到他递给自己手机时说的那句“想到你就这么消失在人海里”,心里更是难过。一个人躲在楼上的窗帘后面,看着外面远山青青,流了很久的泪。
    他终究还是消失在人海里了。除了他的名字,他的模样,她对他竟一无所知。
    其实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自己还是要一个人孤单地活着,而他,自有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他不是在自己家里炕梢养伤的许承宗,不再熟悉,才会在不设防的时候,受到那样的侮辱与伤害。
    她伸手擦干眼泪,沿着走廊,向上进阁楼,翻出最里面的几只木头箱子。打开箱盖,一箱箱的旧书放在里面,她翻了一会儿,找出当年高三的教材,把别的书放回去,抱着书下楼了。
    一家老小正在楼下担心她,看她抱着一堆书下来,都莫名所以。
    “望舒,你抱着书——”
    “我想回去读书。”望舒开口道。
    “读书?读什么书”她大哥望权显然迷糊了。
    “我要重新参加高考。”
    望权看着妹妹,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都多大了,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跟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们一起参加高考?你能行么?”叶母向来不会说话,这时候也不例外,顺着口就给了望舒第一个打击。
    望舒手心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她忙捂紧了,不看母亲,只对大哥道,“大哥,你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接着读书!”
    叶望权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了。
    “大哥,我想通了,没有大学文凭,我就算打工,也赚不到多少钱。现在去读书,只不过多费几年功夫,可将来拿到毕业证,再差的大学生也不用回家种田了。”她打定了主意,以前她就是外语系的,这次重考还是学本行,只要考上省城的外国语大学,离家人近些,将来毕业了,当个英语老师也比种地强些。
    那个破碎的梦想,如今有机会,无论如何也要续上!
    叶望权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妹妹,后来点头道“既然你主意都定了,就考吧。”
    “我去县高中联系一下原来的班主任,插班高三,等我高考完了,立即到省城去找你们。”望舒听大哥答应了,心里高兴起来,说到读书,比说到种地,让她有信心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都忙碌起来。叶望权把家畜都卖了,连地里收割出来的粮食都没有时间脱粒,直接卖给附近的人家。家里所有的东西,能跟着火车托运的都托运了,不能托运的,卖的卖,送人的送人,住了十几年的两层楼的家什,很快就只剩下一些水缸铁锅餐具之类的东西,不值钱也带不走,留在楼下。
    望舒一边帮着大哥忙碌,一边抽空联系到了原来读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她当初的聪敏好学给老师印象极好,交了插班费,她顺利进高三的文科班跟着冲刺高考。
    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她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加倍珍惜。偶尔学累了,想休息一下的时候,就想到自己当初在田里干农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汗水沿着她的脖子滑下去,在前胸后背把衣衫都浸湿了——过往劳苦穷困的生活就像一把利刃,抵着她的脊梁,逼着她不得不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功,一毫都不肯放松。
    她底子极好,又十分用功,加上天生是读书的料,转年六月份高考之后,自己觉得考得不错,后来填志愿就填了省城的外国语大学。她大哥在省城常常换住所,为了等通知书,她只好回家乡的老房子暂居。
    时隔一年回来,山路依旧弯弯,路两旁的绿树野草又是一年的浓绿。不舍得钱雇三轮车,她从镇里一个人扛着行李,走了十几里的路,快到花溪镇的时候,腿乏得她一步都动不了,坐在路边上,伸手擦拭额头的汗,她用力揉着酸疼的肩膀,刚刚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听见近处有人声道“那不是望舒么?”
    望舒抬起头,见同村的崔三婶手里拎着藤条筐正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惊讶地问道“你们一家人不是搬到省城了么?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当初从村里搬走前,因为刘二叔逢人就宣扬望舒跟那个劳改犯的“丑事”,村子里的人难免都有些看不起望舒,浑一点儿的村妇甚至当面啐她口水。未嫁的大姑娘名声坏了,最易被人欺负,好在叶望权泼皮一个,等闲的山民还不敢招惹叶家。但也正因为如此,叶望舒返校读书的事,叶家对外一字不提,连叶家搬走的时候,都没有循例请山里的乡亲吃酒,只把自家的农田给了崔三叔,让崔三叔两口子帮着照看山上的房子,一家五口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乡。
    望舒忙站起道“我回来暂时住一阵,过一个月我再去省城找我大哥。”
    崔三婶已经到了近前,她跟崔三叔两口子在这个村里,是从始至终对望舒都不错的两个老人。崔三婶头发半白,有些虚胖,藤条筐里装着一把青菜,显然是刚去地里摘的。她年老之人,走了半天山路有些气喘,到了望舒面前,一边匀着气,一边打量一年没见的望舒,见她穿着一条青色泛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很久没有被阳光暴晒的肌肤细腻白皙,衬着乌亮的一头长发,整个人又俊秀,又淡雅,跟往日在地里犁田时那操劳苍老的模样大为不同。
    崔三婶看了一会儿,笑着叹道“城里的水果然养人啊!你越来越好看了,一年没见,你比在家时俊多了。”
    第 55 章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提起行李,看着崔三婶筐里的青菜搭话道“今年地里的空心菜长得还不错?”
    “空心菜么,不就是浇点水的事儿。”崔三婶跟望舒一起向村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望舒,你家前后园子我也种上菜了,你没意见吧?”
    “哦,没事,你给我们看着房子,我大哥还让我谢谢你呢。”
    “其实我就是看那么一大片的地空着可惜,在前面园子种上了玉米,后面本打算种菜的,前阵子我腰疼,就没来得及动手——你要是住一个月,下个月就能吃新鲜玉米了。”崔三婶不问主人就种了叶家园子的地,本有点不好意思,这会儿听了望舒的话,想到往日望舒不言不语的好性子,一颗心放下了。
    望舒笑了笑,多熟悉的家长里短的话,自己读书一年,把往日这样依着天时忙碌耕作的生活差不多忘光了——如果这次能考上外国语大学,以后一辈子她都要离种地耕田远远地,再也不要过那老黄牛一般的日子!
    “崔三叔好么?”望舒顺口问道。
    “他到十字路口那边的加油站给人打更去了,不在家。”崔三婶答。
    望舒心里一动,看着崔三婶道“那三婶就一个人在家?”看崔三婶点了点头,忙笑着问道“那三婶跟我一起到山上住行么?我一个人,家里连个小孩都没有,晚上怪怕的。”
    崔三婶看着望舒,心里会意,知道望舒是怕如今名声不好,受人欺负,请自己去作伴。崔三婶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行,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住也挺没趣的。我再从家里背点粮食过去,你这一回来,冷锅冷灶,啥也没有,就用我家的吧。”
    望舒很高兴,到了山下的岔路口,跟崔三婶暂时告别,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到了路端,一眼望上去,自己当家时红红绿绿的菜园和院子,如今种得满满的玉米,一人多高的植株,长长的绿色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挡住了记忆中熟悉的家门。
    离开一年,不变的似乎只有记忆了。
    曾经很多次在读书累了的时候,会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站在大门口,隔着园子看凭门而立的许承宗,他对着天空怔怔发呆的样子。侧脸那样的英俊,即使是时隔一年的记忆,仍能让她的心跳加速。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甚至连分别都不那么美好,可她心底深处记得最清晰的,不是他临别时的无情,也不是他初来时的粗鲁,就是他站在门口默对天空的刹那——定格在自己心里一般,想起他来,就是那一时刻的样子。
    寂寞青春遇到的这个男子,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可那些心动的瞬间,在一片愁苦惨淡的日子里发生,仍美好得让她庆幸。
    既然这已经是一个回忆,她宁愿只记得那些让自己感到幸福的。
    她拉开大门,沿着长长的石板路向屋门走过去,当初自己在家时甬路两边开得热热闹闹的芹末花,这一年过去了,被高高的玉米杆子遮住了阳光,稀稀落落地只剩了几颗。
    繁华不再,物非人亦非了。
    心里有点难过,背上的行李勒得她手疼,就把行李放在路上,人坐在上面匀气,玉米浓密的青纱帐子把她夹在中间,世界是这样的静,静得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往日养家的责任,过去一年苦学的压力,在这一刻似乎消失了,她就成了她自己,坐在行李卷上,什么都不想,让脑袋和心都空着,空到最后,自在悄然淡去,有些寂寞了。
    甩甩头,从行李上站起,她向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听自己的鞋跟哒哒地响,更将心头的那点寂寞放大。到了院子,东窗下芍药花栏里怒放的几十朵粉红让她蓦地停下,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颜色,开得热热闹闹的,总算让她低落的心情好了些。
    拉着行李走到花栏旁,怔怔地看着。
    曾经有个男子在这里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朵粉色的芍药笑着递给她,高大英俊,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时刻吧,黄土垄里,庄稼田中,摆不脱甩不掉的单调枯燥的生活,一朵粉色的鲜花给她晃出一个粉红色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没有劳累,没有恐惧,她不再是一个牛马一样操劳的女人,而是满心欢喜地在这个青春未逝的年岁里憧憬着有个男子爱自己——能够跟一个男子相爱,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即使只是憧憬着……
    伸手摘下一朵芍药,两只手拖着行李,自己想了想,就把花挂在耳朵上,才转身从花栏前面走开。翻出钥匙,开了沉重厚实的铁皮门,久未通风的走廊带着一股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在东西两个屋门边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推开西屋,空荡荡的屋子,原本立在地上的椅子柜子都空了,只有炕梢装被褥的老旧炕几还在原处,炕几下,那人曾在此处躺了半个月——
    她用力把行李抬到炕上,解开外面的塑料,扯出被褥叠成长条形,伸手拉开炕几的门打算把被褥放进去,原本破烂得总是关不牢的门一拉之下竟然打不开,她心中纳闷,再用力,仍然没开,仔细一看,门把手的两个圆钮上竟然栓着细细的一条皮筋?
    她觉得奇怪,当时全家搬走时,这个炕几因为太破了,卖不出去,就扔在炕梢没人理,是谁在这里栓了一条皮筋啊?
    她拉掉皮筋,打开炕几,抱着被褥正要放进去,不想抬眼间,见炕几左边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多了半臂来高的信!
    这是哪里来的?
    满心疑惑地放下被褥,她拿过信,厚厚的四摞子,沉甸甸地,还用紫色的绸带绑着。拿到最底下的一摞信时,炕几的木头板子发出喀拉一声,信底下似乎有硬物,她伸手轻触,一个小小的紫色金属机壳和充电器露出来,淡淡的紫色在黑暗里闪着好看的亮晶晶的光泽。
    又是一部手机?
    她心中一动,把手机拿在手里,轻按机壳上那个绿色的小按钮,屏幕一片漆黑,这手机显然不知道放在这里多久了,已经耗光了电。
    那些信的封皮全是空白,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地址。紫色绸带子打了一个十字花结,解开花结,从最上面的一封信拿出信纸正要打开,就听见房子外有脚步响,她心中一动,将所有东西都塞到炕几里,关上门,回过头,就看见崔三婶背着一袋子米已经走了进来。乡下地方,乡民进出邻舍家里都不打招呼,崔三婶也不例外,她在走廊里笑着对望舒说“望舒,我把米给你背来了。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拿点油。今年花生收了不少,我榨了半缸,等会儿你跟我到我家,我送你一罐子。”
    望舒忙道谢,自己把耳朵上的芍药花摘下来,随手放在炕沿上,走出去把米袋子从崔三婶身上卸下来,搬到后面厨房。看崔三婶累出了汗,她伸手把后门打开,用厨房的布把房檐下的两张椅子擦了擦,笑道“三婶,你坐下歇一会儿吧?”
    “不用了。”崔三婶没坐,站着匀气,歇了一会儿,看着叶家宽敞的后园子笑道“这园子土肥啊,明天我来种点菜,不然这么大块地方空着真是可惜了。”
    望舒忙答应,听崔三婶又道“你这猛地回来,缺东少西的,不嫌弃就到我家搭伙吧,柴米油盐都是现成的,省得你买了。”
    望舒知道崔三婶是一片好心,可三婶家没有劳力,日子也过得不宽裕,她忙道“没关系,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一会儿我就到山下去买点面条和盐,凑合着过一阵子就是了。”
    “那咱们一块走吧,你顺道再去我家拿点油。我刚才碰到崔胖子,你们搬走了一年,一点音信没有,大伙都挺惦记你的呢。”
    望舒不好拒绝,只能答应。跟着崔三婶出了家门,一路下山,在杂货铺前崔三婶记起家里鸡笼子没关,先跑回家了。
    望舒只好一个人走进铺子里,崔胖子看见她进来,惊讶着道“望舒啥时候回来的?”
    “哦,刚到家。”望舒笑着答。
    “回来有事儿啊?”杂货铺里正打麻将的一个大爷问望舒。
    “住几天,就回省城找我大哥。”望舒一边买盐和卫生纸之类的日常用品,一边答。
    离开一年,当初斜着眼看她的乡亲,竟然也跟她热络起来。
    一年,看来真是不短的一段日子。
    崔胖子开铺子的,特别多话,把叶家老小都问了个遍,还问望舒有没有打工,城里生活好不好过,菜多少钱一斤……望舒一一回答了,旁边搓麻的几个老人又问起叶母,望舒正在答话,听崔胖子突然道“望舒,以前你家住的那个劳改犯,你们搬走后还来过,你知道么?”
    还真的跟那个劳改犯有事儿。
    “他找我们做什么?”望舒躲开崔三婶的目光,嘴里问着话,这句问话却没有任何意义,心里已隐隐地知道他来是做什么。
    “可能是想跟你们联系上吧。他第一次来,我是听人说的,大早上就来了,几个人跟着,开了两辆车呢。他在你家前院子后园子站了很长时间,我不是负责给你家看房子么,就赶过来看看,那劳改犯就问我你家人哪儿去了,我就实话实说搬去省城了,具体住哪儿我也不知道。”
    望舒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连崔三婶住嘴不说了她也没注意到。
    后来崔三婶又接着说“第二次他没跟我说话。那天还下着小雨呢,他天快黑了才来,在你家站了一会儿,后来就到湖边去了,站在岸上,听说发呆到后半夜才走……”
    望舒低了头,很久没有抬起。
    “望舒,你跟他真的处过朋友?”崔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望舒轻轻摇了一下头,后来她转过身,背对着崔三婶向家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三婶,我去山上有点儿事,一会儿再去你家跟你聊天。”
    望舒脚步匆匆,拐到上山的路上,她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到湖边去了。
    她站在岸上,看着眼前的绿水青山,心事重重里她胸口有点儿闷,不由得深深地吁了口气。
    他曾经回到此地。他在雨中的傍晚重来旧地,是想念此地的故景,还是想念曾经的那个故人?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地包裹着她,暖乎乎的,可在她心里,这湖边似乎又下着细雨,细雨里他站在湖岸上,浑身湿透了,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自己,移不开眼睛……
    望舒心里一遍一遍地想,他夜半在这湖边徘徊,是想念自己么?这么大老远地回来几次,是——是来找自己了?其实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没有结局的一个邂逅,放不开,不过徒增痛苦罢了。
    人坐下,向后躺在草地上,她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呼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周身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新鲜气息,这些气息跟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时刻突然契合起来,那一个放纵的夜晚刹那间毫无预警地自她脑海里蹦了出来。
    有些回忆是永恒的。就如眼前的这湖水,这小洲,和洲那边的水波澹澹,以及挡住目光的大青山,一年又一年,仿佛凝住了般地美丽。等到湖边人已老,这不变的青山绿水和当年那对夜雨里赤裸纠缠的青年男女却在回忆中永远美好着。
    可惜人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才发现现实是这样丑陋,这样残酷无情,常常给没有防备的心致命的一击!
    她胡思乱想了很久,后来起身拎着日用品慢慢向家走。进了屋子,想到先前崔三婶不敲门就进来,自己伸手把外屋的铁门插上,她走到西屋里,一眼看见炕沿上放着的那朵粉色芍药,孤零零地躺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心中微有所动,走过去伸手把炕几门打开,掏出先前的那封信。
    纸页很多,打开时哗啦地响,足足有十几张,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及至看见第一页信纸上画的两个卡通人物,她惊讶得凝住了。画上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光头少年,躺在炕上,受伤的腿高高地跷起,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拖鞋的马尾辫子少女,正在屈身给他的伤腿换药——少年眼神冷峻,薄薄的唇角带着一丝怒意盯着眼前的马尾辫子少女,那少女却似浑然不觉,她低头的样子很安静,只眉眼间隐隐带着一丝愁苦,牙齿轻轻地啮咬着下唇,似乎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缠绕在她心头……
    画得实在太传神了,望舒一眼就看出那少女是自己,而光头少年是许承宗。
    或许该说是十年前的自己?
    画里的少女眉眼灵动,永远不会有晒黑了的肌肤、风吹得失去光泽的头发、日渐憔悴的眼神和乏累疲倦的内心……
    第二张信纸也是同样的两个人物,只不过这一次高大的光头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脸上没了先前的怒意,薄薄的唇角得意地翘起,他正抱着公鸡,笑嘻嘻地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马尾辫子姑娘。
    第三张换成了室外,她家门前的芍药花坛处,光头少年手里捧着一朵大大的花,正笑吟吟地向目瞪口呆的少女递过去,少女的手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向前探着……
    ……
    心里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每张信纸上都是他以前在这里生活的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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