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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自由,我什么都无法给你。」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益发复杂。
    他似乎笑了笑。「听过月桂树的故事吗?那个太阳神阿波罗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为了拒绝阿波罗,她宁愿变成一棵月桂树……那不是我爱人的方式。你尽管安心,我对你没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些话。他说他总是无法得到……
    是不敢有?还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会得到?
    我也成为伤害他的人之一了吗?
    咽下一口苦涩。「我没有什么好,你忘了我吧,从此我会消失的远远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样做。」
    「但是——」
    「苏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个痊愈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样,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这辈子飘荡惯了,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的脚会不舒服。我早该离开——而且,离开以后,我会试着慢慢忘记你……」
    他在骗人。我感觉得出来,但是我无法说破。「那……很好,要保证你会慢慢忘记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时间?如果很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我们还有机会变成朋友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忘记我需要多久时间?」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许二十年。」我扯出一个时间。在黑暗里,我绝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脏。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时间。你会给我这个时间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现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会给我时间吗?」好让他忘记我,让我们可以变成朋友,如果我那样希望的话。
    到现在他还是只顾虑着我的感受。我在伤害他,而他允许我伤害他!
    「苏西?」
    「不要这样……」我哽咽出来。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气。「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根本没什么好……」
    他安静了许久。「我不知道。」
    这是他沉默了一个世纪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记得吗?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点雨,你躲在咖啡馆的骑楼角落,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你身边走过,你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么样地专注,那一瞬间,我像是被你的专注给凝住了,眼神移不开……」
    我的记忆跟着他的叙述回到那个时候。「是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这绝对是一张令人难忘的男人的脸,尽管你快步走开,但是我没有办法忘记我看见你时的感觉,我想画你,你身上有一种冲突。」我咧开嘴。「我习惯到处张望,看身边的人,没想到后来你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没有住在附近。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那个小弟,真的是你侄儿吗?」
    他浅浅笑出声。「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还以为那么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现在我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
    「我只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想再见你一面的心情,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也许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却觉得在那样的一眼当中,我的灵魂被一双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对我揭露他的灵魂,这种全然开放的态度理应是皮开肉绽的,然而我却感受到有一种真心坦诚在我们之问。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对另一个人这么揭示自己?这种谈话的过程,像是告解,存在着洗涤的力量。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接近你,我是因为无法移开眼光才想靠近你,于是我知道我爱上了你,然后我才因为认识你而喜欢你。」
    这是他的爱情。
    我跟杰生的感情却又不是这样发展的。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当不同的人遇在一块儿,每个人的爱与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静静听着他的告白。觉得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须听他说,他也必须告诉我。
    「那天……为什么你会在那种时候冲进来,救了我?」
    「你从酒馆仓皇离开,我怕你出事,悄悄跟着你回家,再接着你不再出现,淡水街头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想见你一面的冲动,就守在你的楼下,心想即使远远看着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个浑球!」
    「对,他是个浑球。」我将脸埋进掌心里,深深吸着气。
    故事说到这边,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告白后的解脱,以及从来都存在着的绝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脱多于绝望,还是正好相反过来。
    「我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许说出隐瞒在心底这么久的话,对他而言是解脱。
    我却无法闪躲地领略到那透进骨子里的深深绝望。
    「苏西……」
    「嗯?」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遇见你,事情的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六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在遇见杰生之前遇见穆特兰,我也许不会那么伤心。我相信许多年前的他会跟现在的他一样,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愿意伤害别人。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我会爱上他。
    这个男人如果早一步走进我心里,其他人都无法再占据我的心。
    但是时间无法重来。对不起,穆特兰,对不起……
    「六年前……」他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地传进我心底。「很久了,苏西,很久了,我想不起来……」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时间不可能重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帮帮我,苏西,如果我必须忘记,那么你也必须,因为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如果你还记得,我就会跟着想起来,你有一双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让我们看看,需要多久的时间……」
    「你还是要离开?」
    「原本就这么打算的,记得吗?我总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再帮个忙,快乐些,还有,如果我们再见面,不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忘记。等你出了这扇门后,永远都不要再提起。」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无法回报他什么,所以起码我得给他时间让他遗忘。
    「穆特兰,你要保重……」
    「我们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画笔,苏西,你什么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张画。」
    穆特兰在天亮之前提着行李走了。没说去什么地方。
    杰克找到我,我告诉他「他走了,没说去哪里。」
    杰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这样。来吧,振作起来,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酒馆……」
    「傻什么,你本来就属于那里,你不回酒馆要去哪里呢?走吧,我还有好多拿手绝活要教给你。」
    「他是因为我才离开的。」
    「那么你就更不能说走就走,因为他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才离开。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们要把酒馆照顾得好好的,让他随时都能回来休息。」
    杰克的眼里有一种看尽世事后的历练与沧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记所有令人伤心的事。因为唯有如此,我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第9章
    9 世界不是两个截然,更经常是笑中有泪
    「苏小姐,你又来陪你先生啊。」疗养病房的值班护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来到杰生的病床前,将带来的小馨兰与瓶里的星辰花替换。「他今天好吗?」
    美禾固定会帮病人量血压和体温。「很稳定,跟昨天一样。」
    而我们都知道「跟昨天一样」代表什么——杰生还是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近两年,身体机能渐渐在退化中,他会愈来愈虚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弃希望,苏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几二十年后还是可能会醒过来。」
    「谢谢,我知道。」而我才不过等了两年而已。「我会撑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着一个因为车祸,已经昏睡十年的张太太。张先生经常带着两个小孩来探望她。车祸发生的时候,她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才四、五岁大,可十年后孩子都己经上国中了,张太太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她的病床就在杰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张先生拿着张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让我看,照片中的少妇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笑容十分温柔,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杨上十年后,她容颜已改,双颊凹瘦,四肢肌肉萎缩,头发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无神,对周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应。
    我经常遇到张先生。他是个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对深情的眼眸。
    下班时间他总转往疗养院来,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体,十年如一日。这里的护士有一回问他怎么能够这么坚持,就在一旁的我听见他说「我也曾经挣扎过,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太太这辈子再也不会醒过来,我也知道这可能是事实,但是我不能承认,因为如果连我都放弃,那么她就真的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必须相信她会醒来,在她醒来之前,我永远无法放下我对她的爱。」
    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则。0015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意外发生时才十八岁不满,正是花样年华的时候,她是一位体操选手,在一次训练中头部意外受伤,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是独生女,她的父母把医院当成家,时常在病床边陪伴她。两老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他们已经守了二十几年,十分担心再过几年等他们夫妻俩过去后,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杰生在的这问病房里就三张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着其他人十年、二十年这样的付出,不免也计算起自己可能还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着护士教导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脚,以防止他肌肉萎缩。
    长日漫漫,我就带着一本书坐在一旁,念给杰生听。
    我买了一套卜洛克和米涅。渥特丝的推理小说全集,逐字逐句地读。他的眼睛对光线会有一些反射动作,常常让我以为他醒了过来,但其实没有。
    读累了,我会陪着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养足精神便到蓝色月亮去,像是从一个苍白的世界走进一个缤纷的世界。两个世界存在着严重的色差。
    杰生已经躺了两年,穆特兰则已经离开一年多。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选了杰生,但我的心常常为了我别无选择而疼痛着。
    我想这或许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它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给了我一双扶持的手,却不让我握住。
    且时时提醒我,我早已经丧失资格。
    这么久一段时间,他音讯全无,却无法教人遗忘。
    我静静看着杰生沉睡的脸,觉得我欠的债似乎永远也还不清。
    夏天的时候,朵夏终于满十八岁了。
    我们聚在酒馆里,准备了一个蛋糕替她庆祝。
    杰克开了一瓶珍藏的香槟。
    一民笑着恭贺她「恭喜了,小丫头,欢迎进入成年的世界。」
    朵夏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香槟,喝了一大口。「太棒了,从此告别十一点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岁月。」
    维说「真有那么悲情吗?」
    「满十八岁以前也不见你乖乖待在家里没乱跑啊。」小季笑道。
    朵夏呵呵大笑。
    瑟琳娜点起了蛋糕上的蜡烛。「许愿吧,小妖精。」
    唱过生日快乐歌,站在蛋糕前,朵夏数着十八根蜡烛,然后吹熄所有烛光,许了愿。
    这时杰克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快递。」送到朵夏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朵夏捧着盒子,讶异地领悟到「是老板送的,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杰克说「我前几天才收到。拆开来看看,丫头。」
    不待催促,朵夏早也迫不及待地拆开外盒了。
    大家都凑近去看穆特兰送给朵夏的成年礼。
    小盒里装着一只镶嵌着珐琅的发条小鸟。发条鸟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红嘴蓝羽,手工精致得连羽毛都栩栩如生。
    大伙儿赞叹一声,看着朵夏上紧发条后把小鸟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松开发条后,一段挪威民谣音乐便从鸟身里流逸出来,同时漆着红漆的鸟喙像啄木鸟一样上下啄动。
    大家对这只发条鸟爱不释手。
    朵夏玩着发条鸟,没有预警地说「我好想老板喔。」
    她一句话引发了被压抑着的思念。
    蓝色月亮的灯光有愈来愈古老的气氛,每个人都不由得出神起来,不约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刚刚擦干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记他,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在这个治疗伤口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个容易被遗忘的人,随时都有人会惦记着他。我们都无法将他忘记。
    不管他承不承认,其实他也属于这里。
    九月份的时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强风。
    有台风要来。
    杰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蓝月。
    隔天果然雨势风势都变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时候,雨势还没有稍停的迹象。大雨打在紧闭的玻璃窗上,我和朵夏躲在房里,咪宝不安地在屋里躁动着。
    「雨好大。」狂风呼啸。
    「不知道酒馆那边有没有事?」说完,朵夏和我不约而同地为蓝月担忧起来。
    昨天离开酒馆时窗子有关好吗?门有锁紧吗?防水袋能不能阻挡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会不会淹进酒馆里?
    结果我们一整夜担心得合不拢眼。
    这是个漫长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后,风雨停了。
    朵夏挨在我身边,刚刚睡去。
    我没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伞便出了门。
    一夜狂风暴雨过后,城市被摧残得满目疮痍。
    街道上铺满了被风吹落的叶子,行道树倒了几棵,商店的压克力招牌也挂在墙壁上摇摇欲坠,下水道涌出大量的水来,较低洼的路成了水乡泽国,强行涉水的车溅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气里弥漫着湿意、泥土气味,和某种大灾过后的寂静感。
    我走过几条街,远远地就见到酒馆的大门已经被打开。
    谁这么早来?
    是不是酒馆里淹了水?
    抱着忧虑,我走往门口一看,果然里头已经泡了水,地板上堆着大水退去后留下来的泥沙。
    灯没有亮。我想起刚刚走过来时,电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抢修的电线杆。这一带大约是断电了。
    隐隐约约地,我看见里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杰克?」
    那身影朝门口光亮处走过来,当我看清楚他的脸时,不禁张大了嘴。
    「苏西,是你吗?」他探头问道。
    「啊,你、你回来了!」
    酒馆里一团糟,我们移师到另一条没有停电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点了两碗粥,一笼汤包,然后便谈起过去这一年多所发生经历的事情来。
    这叫作叙旧吗?
    我无法自已地在他脸上找寻着。
    找寻什么呢?风霜的痕迹、旅途的疲惫?雨过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寻他回来的理由。他已经忘了吗?所以才会回来?
    「这么久了,一年多来,你都在什么地方?」
    热粥在我们眼前氤氲着,我发现我很难看得见他的改变。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里有一间屋,住了半年多,后来便到处跑,接了几份摄影领队的工作,带一群业余摄影人到处去拍照……」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说起自己的事。原来他在挪威有一间房子,他经常去那里住;他有国际旅游领队执照,经常接一些特别的领队工作,最经常带着摄影爱好者去拍摄一般旅行团难以到达的各地风光,这回他走了几趟极地。
    粥稍稍凉了,弥漫在我们眼前的烟渐渐散开。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在他脸上找到几处冻伤后又痊愈的痕迹。他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这一年多来都在做什么?」
    「我?」耸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顾酒馆,我很努力在学,我想我现在应该可以调出一杯很不错的酒,改天有空让我调一杯kick给你喝。」
    「好啊。」他对我温温一笑。
    我原以为他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直到我察觉出他温和的笑容下竖起的一道玻璃藩篱。
    是,他很随和,他跟我说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着一块区域,用一道藩篱阻止我的侵入,拒绝我的探索。
    这吓住了我。
    这道藩篱,是花了他多久时间才建立起来的?
    我不敢逾越,尽可能地远离。直到退后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外,我才有办法对他微笑。
    他是因为找到遗忘的方法了,我却还没有。
    我仍记得分别的那一晚,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说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着我的眼睛,他就会想起来。
    我不敢正视他的眼,只好频频躲避。
    「你粥凉了。」
    「什么?」我抬起头,无法避免地接触到他的视线。
    他一向比我会隐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变了多少。
    「粥凉了,苏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点。」他平静地说,但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咸粥放进嘴里,很快地咽下。「你回来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咸咸的滋味。
    他没有说话。
    「这次你应该会留下来了吧?」
    「嗯,会待在这里一阵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话。他是说他会待一阵子,而不是就此留下来,永远。
    他还会离开,是吗?
    我没有再问。
    「你还是没有变……」
    「嗯?」他抬起头。
    我望进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吃过早餐后,我们回到酒馆,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
    杰克、一民、维、小季、朵夏,以及咪宝。
    瑟琳娜行踪成谜,但精神与我们同在。
    看见久违的穆特兰,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
    穆特兰环视着每个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乐。」
    朵夏蠕动着嘴唇,「已经过了很久了……」话还没说完,她便抱着咪宝一起扑向他。「太好了,你回来了!」
    她说出了每个人心里的话。
    当所有人还在为他的归来兴奋不已时,我却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满是莫名地惆怅。
    穆特兰睑上始终挂着微笑。
    他走进酒馆里,看着大水过后满目疮痍的蓝色月亮。
    「淹惨了。」杰克说。
    一民踢开脚边一团半干的泥块。「早知道昨天应该镇守在这里。」
    小季手上提着水桶,「守在这里也挡不住水呀。看看这一条街淹成什么样子?不知情的人八成会以为来到威尼斯。」
    「听说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远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认了。」维则捉着长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杰克皱着眉看着被水淹过的木制桌椅。「都泡坏了。擦干了,以后也会很容易发霉。」
    穆特兰老早已经从里到外看过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伙儿一默地说「没有破坏就没有重建,蓝月也好几年没翻修了。」
    朵夏道「老板的意思是……」
    穆特兰已经挽起袖子。「把这里清干净呀,小妖精,不然怎么重新装潢?」
    听到酒馆要重新装潢,大家立刻手忙脚乱地卷起裤管、挽起袖子,为了灾后重建的工作动起来,同时七嘴八舌地讨论重新装修的事。
    蓝月要装修,是要照旧风格装潢呢,还是要换个新风格?如果要整个焕然一新,那么要设计成什么样子呢?
    电力约莫是恢复了。帮忙把污水扫出酒馆外时,我看见蓝月门外那一弯蓝色弦月在阴雨的白日下闪着不显眼的霓虹光。
    回过头便看见洞开的门后,那扰攘的小宇宙。
    心中顿生感触。
    穆特兰提着一袋沙包出来,见我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我想我是错了。」
    「嗯?」
    「本来我以为提供我们安全感的,是这间叫作蓝色月亮的酒馆,是它的门、它的屋檐庇佑了受伤的心灵;」直到蓝月要彻底装修,我以为不会变的地方即将面临改变。「我错了,原来重要的不是一个实体的建筑物,而是人与人之间一颗互相关怀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来,才让蓝月成为一个有意义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将我一撮不听话的发拨到耳后。「你的发又长了。」指节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缕余温。
    伤心总是有限。
    我依恋着那个温度却不能容许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寻。
    风灾过后,很快地,蓝月门外挂上「暂停营业」的告示。
    真的重新装修起来了。
    穆特兰找到熟识的包商,运来了大批材料。
    原来的吧台和表演舞台已经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开。
    酒馆里现在一片空荡荡,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样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馆势必会和以前的酒馆完全不一样了。
    面对这情况,我的心情很复杂。
    想来我是比较念旧些。「就照以前那样再装潢一遍不是很好吗?」
    穆特兰这么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机给酒馆换个面貌也不错啊,这种机会可不常遇见。」
    结果四票对三票,蓝月的命运就此底定。
    折腾下来,唯一留下没有搬走的,只剩墙壁上那具已经不会响的自鸣钟。
    「纪念品。」他说。「提醒我们时间的流逝。」
    酒馆装修这段期间,大伙儿没事做,有时会到酒馆看看装潢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但几乎有一个半月没能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酒馆里小聚。
    习惯一旦被迫改变,浑身上下便都觉得不对劲。
    起码我是这样。
    我是蛾,酒馆是光,我有趋光性。
    当我发现我在酒馆里只会碍手碍脚时,穆特兰亲自将我「请」了出去。
    「你没其它事可以做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却正好击中我胸坎。「说不定,我正好没有呢……」这两年来,我竟然除了酒馆和医院以外,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别的事做。
    穆特兰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地看着我。「去逛街,去给自己买点东西,去看场电影,或是去看看展览,做什么都好,就当作是打发时间。」
    我一迳儿摇头。
    逛街?不,没啥好买的,我又不缺什么。
    去看电影?自己一个人去看,看什么好呢?太悲伤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没兴趣看,那还剩下什么?
    看展览?画展、古物展、科学展还是家具展?事先没任何概念又要怎么订出计划?
    打发时间?曾几何时时间对我来说竟也多余到需要被打发了?过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时间吗?
    「苏西?」穆特兰还托着我的手臂。
    回过神,我轻轻挪开手,改环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电影,也去参观展览……」至于是什么展览?管它。
    我扭头便走。他追了上来,我继续前进,他一个箭步超越我,挡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头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当下是一种无所顿逃的感觉。
    迟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脸,粗糙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剠痛感。「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我惊喘一声,胆战心惊的发现,如果我还有一些伤心,也已经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为了无法忘记眼前这个男人而深深伤心。
    而不能承认,是因为爱。
    我颤抖地伸出乎,碰触他。「穆特兰,我想画你。」
    我翻找出尘封许久的画笔。颜料因为放置太久,都已经干涸。我花了一个下午到过去常去的美术用品社买了一整组颜料。
    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
    一开始,因为双手已经太久没碰过画笔,笔感很不顺畅。
    我一涂再涂,一改再改,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勾勒出我记忆里那张不曾磨灭的睑孔。专注的程度已经超越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当朵夏担心我不吃饭又不肯开门的时候,我却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在找寻救赎。
    我必须把体内那股几欲要摧毁我的力量转栘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画画。
    我不知道我画了多久,画了几天后,穆特兰来敲我的门。「苏西,开门。」
    朵夏跟着叫喊「开门了,苏西,你两天没吃饭了,会饿死的。」
    原来我已经画了两天了吗?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啊。决定不理会门外的动静。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画画的单纯喜悦和纯粹的痛苦中。
    如果这个世上有什么力量可以同时摧毁我又使我获得力量,那么就是画了。
    我想起很多看过我画的人批评我的画缺乏技巧,现在我懂为什么了。
    因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画。我是用我的灵魂在感受画。
    当一个画画的人舍弃被冠以专有名词的技巧时,就等于放弃了让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灵魂绘出来的画,必须以同等的灵魂去感受才能获得共鸣。
    而我只能画我单薄的灵魂所愿意、所能够感受到的一切——多么微小的一切——因此注定了格局永远不够,不够勾上一幅好画的格局。
    习画逾十年,怎么我这么晚才明白呢?
    「苏西,我们要撞门进去喽。」朵夏高声喊道。
    我已经无法听见任何声音,所以当门被撞开时,我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专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这幅画完成。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得快一些,不能中断!如果停顿下来我就永远也画不完,就像两年前杰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样。
    无法完成的画会抽干我的灵魂。
    有了前车之鉴,这幅画不能这样。
    「够了,停下来休息吧。」他来到我身后。
    我摇头,固执地不肯停下来。
    当朵夏试着抽走我手中的画笔时,我喊出声「不要,让我继续画。」
    「你会撑不住。」
    「我撑得住。」然后我便拒绝再说话。很快地,我又把身边两个人的存在抛到脑后。
    我进入那个无我无他的世界。在光影与明暗之间,找到祥和。
    终于,我添上最后一笔。
    「完成了。」我满足地搁下笔,同时转过头去。找到熟悉的那张脸。「我欠你的那幅书。」
    他已经在凝视着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洒满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这是你,还是我?」
    这是我心中的穆特兰。
    我合上酸涩的眼皮,整个人往后倒去。
    「苏西!」朵夏惊喊。
    「没关系,我接住她了,让她睡一会儿。」
    我叹息一声,为曾经被抽干,如今又被寻回填满的灵魂无声地啜泣。
    第10章
    10 悲欣交集……
    画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后,我整整昏睡两天。
    又过了不久,酒馆装修好了,蓝月歇业后重新开张的第一晚,酒馆里涌进了大批散客,连平常久久才出现一次的面孔也在这一天出现。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蓝月酒馆不专属于我们这几个人,而是为需要它的人开放的。这城市,太寂寞,有这么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着杰克跟老客人闲聊,看着朵夏带着咪宝穿梭在人群中,看着一民与几名新面孔的女客人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看着维和小季站在角落环视着新的酒馆,与我一样在找寻旧的记忆。
    而唯一有关旧记忆的一切,就只剩下墙角落那特意留下来的自鸣钟和大门外的蓝色弦月。
    重新装潢过的酒馆一改过去的摆设风格,吧台变成开放式的空间,小舞台设在中央,新添购的桌椅成辐射状散置在各处。
    地板上仍铺着磨石,四周墙壁则装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术馆。
    穆特兰把我的森林挂在墙上,每个人只消一抬头就能看见。画的周围则安置了好几个画框,里头仍然空无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墙壁上时,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一幅画是一个故事,我们的,写在这里。」
    「那么其它的画框呢?」
    「等你想画的时候,把它们挂在上面。」
    我们没有再讨论我是不是能继续画的事。
    但是我看着杰克,看着小季,看着瑟琳娜,看着伤心酒馆的客人,心里很明白我会再拿起画笔。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想说。
    伤心的故事,开怀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来的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时候,台风带回了穆特兰。
    三个月后,他再度悄然离开。
    我想这辈子,我与他之间,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够知道他是否已经将我忘记。
    那将变成一个谜。
    当很多年以后,新的客人无意中留意到墙上那幅画,问起那个故事,他不会得到答案。
    尔后几年,穆特兰又回来过几次。
    他不像候鸟般定期来访,我们猜测不到他的行踪。
    他一次回来是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经从补校毕业,通过语言考试。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舍不得离开,决定放弃出国的机会。酒馆为了这件事喧腾许久,最后都结论是希望她去。
    「去吧,」杰克说「去待个几年,不喜欢再回来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小季耸耸肩。「异国的月亮哪有家乡圆,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对我来说根本也没有差别。」
    但从她拼死命苦读英文的努力来看,我们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轻松。
    她一直想到国外念建筑,否则也不会跟一大堆人争取留学的奖学金。
    现在机会来敲门了,她却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体会她这种心情,换作是我,恐怕我也会犹豫。
    我才不过在这里待了三年就已经舍不得离开,更何况是年资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这件事拖了一段时间,一直到穆特兰回来后才解决。
    那一晚他一脸风尘仆仆,一进酒馆就直接把小季带出去。两个小时后,当他和小季再出现时,小季已经点头答应出国。
    「我出去看看,不喜欢就立刻回来。」她泪涟涟地说。「你们不可以忘记我。」
    而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天晚上穆特兰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从小季确定要出国起,我就开始帮她画画。她不知道我在画她,直到她临出国前,我把完成的画带到酒馆。
    这回我画了一幅货真价实的人物肖像。小季看着这幅画说「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这个样子。」幽幽淡淡中透着坚毅。
    后来这幅画就挂在那幅森林的右手边。成为蓝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画。
    这回穆特兰没有待很久,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变,他便又再度离开,一样没有留下音讯。
    春天的时候,小季走了。从此酒馆里少了一个年轻的身影,每个老客人都不约而同地问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觉中,似乎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离别气氛在酝酿。
    果然没多久,一天晚上,一对生面孔的老夫妇突兀地出现在酒馆。
    向来爱玩爱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妇便僵直了身体。
    那是一民的父母亲。
    两老已经十分苍老,一民不肯和他们谈。情况僵持了好几个礼拜,终于一民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情绪,闷着脸与老夫妇在酒馆里大吵一架。
    杰克当机立断地关上酒馆的门,暂时停止营业。
    那一吵,把许多陈年辛酸都翻了出来。最后依然没有和解,老夫妇离开了,后来也没有再到酒馆来。
    一民则失去笑容,我们于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爱的那个世界,在逆流里寻找到一条自己的路,承担责任。
    就像小飞侠一样,即使是不愿长大的彼得潘,最后仍然得面对成长。
    我们等着一民成长后再度回到这里来,而那之前得先熬过一段离别与守候。
    那个时候我也会帮他画一张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穆特兰决定重新装修酒馆的用意。但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重修酒馆这件事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某种讯息。
    是的,也许是因缘际会聚集在一起的我们,用各自带来的一段段伤心故事编织起蓝月酒馆这个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们依然有着无法抹灭的私人过往。
    那些我们穷极一生,依然无法逃避的过去。
    总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里。
    而别离仅是开始。
    我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着准备。
    再接着穆特兰有整整一整年不见踪影,后来几次归来,都像是一场隔夜的梦。
    与蓝色月亮结缘的第六个年头,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后一次回来,是两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久久少少有跟杰克联络,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气探问他的消息。
    杰生依然昏睡不醒,朵夏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于,身上背着一大串遗产,可惜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
    瑟琳娜没一点显老的迹象,倒是杰克脑后的头发少了一些,而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维手上那只劳力士是从哪弄来的。伤心酒馆里一直都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谜,有很多已经找不到答案。
    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关于我自己的前尘往事。
    只捕捉住某种令人心痛的时刻。
    尤其当我在乐团的歌手幽幽唱起蓝调,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画中的雪色森林时。
    通常这种时候,我会忘记过去,允许自?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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