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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钟，二楼会议室已经坐得满满的。数一数，大概有二百来位。
“喷雾干燥”工程是全厂的一件大事，成功与失败关系到全厂的饭碗。
赞成这个方案的，反对这个方案的，或者对这个方案一无所知的人，都对今天这个报告极感兴趣，都想看看这个从外厂调来的张天翼，到底有多大本事，竟敢接这么大一个工程。
据说这是‘丹麦’的一个先进技术，国内还没人敢试过，这小子竟敢凭一个人的力量，想在凤凰山这个山沟里，放飞一只金凤凰！万厂长也太大胆了，竟敢把宝押在这个不知底细的人身上。
万一姓张的这小子，有一天把牛皮吹破了，那不只是损失几百万的事儿，那会使整个“强化剂”系统瘫痪的！
万厂长是工人出身，不知道一个创新项目的设计难度有多大，工作量有多少，那不是凭我们这样的厂子里，一个小小的办公室；甚至仅凭张天翼这小子一己之力能够完成的。看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到会的人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这件事儿，反对者居多，支持者极少，于是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要把这会议室的房盖给掀了。
万厂长坐在会场的第一排，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人也都来齐了，看了大家面红耳赤、撸胳膊挽袖子、争吵不休的样子，确实令人感动，说明大家对这件事极其重视。
这个工程是万厂长极力支持的，是成是败，他的心也是悬在半空中的。
万厂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望着大家；于是，会议室里便渐渐地静了下来。
“同志们，上个月，我们厂派出一个三人小组，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沿江而下，考查了大江南北，二十多家工厂和单位，今天结束归来了。他们还写了一本书。”
面向张天翼，“张工，书还有没有了，给我一本。”万厂长在做秀；明明昨天刘义给了他一本，今天故意在会上讨要，是为了吸引大家的眼球、引起大家的关注。
刘义乖巧聪敏，急忙配合做戏，走到讲桌前拿了一本，跑到厂长面前，递给厂长。
万厂长举起小册子摇晃给大家看：“今后出差的回来，每个人都要写一份出差报告，不一定要写这么长，但是回来以后屁都不放一个，你心里明白了，厂里知道你出去干了些啥子？厂里的钱白花了，你自己出去公费旅游了一趟，回来像没事人一样！”。
于是引起全场哄堂大笑。
“我不多说了，下面请张天翼工程师给大家做‘喷雾干燥工程设计考查报告’，大家欢迎！”
于是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就连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也都奋力地鼓起掌来，其中不乏起哄的成分。
—·—
张天翼这种报告做得多了。从做毕业论文开始，到每次大型工程的完工，都要做类似的报告。参加全国性的论文报告会的时候，经常获得满堂彩。这可能得力于他的文学根底，和艺术表演的才能吧。
若想让你的报告成功，首先要让到会的人都能听得懂，有人听不懂就会说话、睡觉、打哈欠，哪怕你的报告再精彩、再奥妙，也不会得到会场上的共鸣。
你的报告都是你自己亲身的经历，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最明白。别人没有研究过你这个项目，哪怕是专家、学者，也要重新认识你的项目。
因此要把你的听众都当作外行来对待，要用深入浅出的讲解，甚至用一些恰当、贴切的比喻，甚至肢体语言，来说明那些深奥的道理。
要时时抓住听众的注意力，激发他们的兴趣，才能最终达到你预想的目的和效果。所以技术报告也是一门艺术，即使是专家、学者也不会拒绝浅显易懂、风趣生动的演讲吧。
如果你想显示你的才学，卖弄你的知识，用些深奥难懂的学术词语，甚至用些化学方程式，数学公式，来叙述只有你自己才懂的结论和道理，那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出力不讨好；
无异是自绝于听众。因为那些专家、学者不是来听你上课的，而是通过你的阐述，来了解你的思路的。
—·—
张天翼走上台来，先把洛雁画的挂图挂在墙上。挂图很大，是用整张图纸画的；线条清晰，画面干净，最后一排观众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第一张图并不是“喷雾干燥”，而是大部分人都主张上的“机械烘窑”。大家所以主张上这个方案，是因为有现成的机器，买来就行，稳妥可靠，没有风险。
既然有稳妥可靠的方案，为什么非要上什么，不着调的“喷雾干燥”呢！连一直主张上机械窑的郑主任，也没想到张工会首先向大家介绍机械窑，还以为张工一定会回避机械窑。郑主任又想歪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张工先把机械窑的结构和原理讲了讲。它比原来使用的土烘窑是进步了很多，不需要像足球场那么大的场地了，只要两个篮球场大的场地就够了；也不用几百人推车、翻盘子了，大大地减少了劳动强度。
但是它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热效率太低；热效率只有百分之四，和我们的土烘窑差不多。就是说，烧一百吨煤只有四吨是用在干燥上，其余九十六吨煤散发的热量都损失掉了。
张工说：“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同志可以看看我们写的考察报告，里面有详细的记录。”
听到这里，对喷雾干燥持反对意见的人，心里凉了一大半。热损失那么大，是不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有假，去参观考查的也不止是张工一个人，还有刘义和洛雁；
再说整理报告还是刘义执的笔，刘义是正规大学化工专业的毕业生，这么重要一个数据，可瞒不了他，看来是确实无疑了。
几位准备在会场上提出质疑的人，本来心里准备好的充分论据，突然觉得软弱无力了。现在只有寄希望于从下面的报告中，再捕捉缺点和漏洞。
—·—
张工把第一张挂图取下来，放到一旁，下面露出了“喷雾干燥的结构原理图”。
张工指着挂图说：“其实喷雾干燥是很简单的，并没有那么神秘和高不可攀。
我们把滤饼从塔顶用螺杆泵，压送到雾化器里，雾化器以每分钟两万转的速度旋转，由于离心力的作用，把物料喷洒成细雾；
细雾遇见在塔内旋转的热风，瞬间表面便被吹干，热风裹着细雾在塔内旋转、降落，落到塔底，进入自动包装机；包装后，用皮带输送机输送到仓库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哪？”下面的一位听众喊道。
张工说：“说简单也不简单，首先是雾化器要求每分钟两万转，这么高的转速，对加工精度要求就很严，对材料强度要求也很高，一般工厂加工不了。
“我们去江苏一家‘蓝天飞机制造厂’把草图拿给他们看，他们技术处处长一拍胸脯说没问题，不是不上天吗？小菜一碟儿。我们就准备在这家飞机厂制造。”
“飞机厂制造！那得多贵呀？你拿我们开心哪，是不是看万厂长手里有俩钱了。”下面人喊。
“我说的是真的，我怎么敢在讲台上寻开心！贵是贵了点儿，可是值啊。从丹麦进口一台同规格的喷雾干燥装备，要两百万美金。我们自己制造，大约需要两百万人民币，这个价格万厂长已经同意了。”
“照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们国家那么多设计院、制造厂，为什么不制造，等着你来制造？”一位听众提出质疑。
“我们国家执行的是计划经济，像这种大型装置的研制，是要由国家下达计划的。
“可是改革开放以来，就有这么一个村办企业，本来生产一些水泵、阀门什么的，再加上离城市又太远，生意一直不好；
“后来在专家和工程师的帮助下，花五万美金，购买了一台进口的小型喷雾干燥器，全部拆开来，进行测绘、画图，重新设计，用了一年时间，试制出了一台自产的‘喷雾干燥器’；
“性能和进口的不相上下，卖六万人民币一台，因为价格便宜，销路很好，第二年一年就卖出了八十台，实现利润两百多万。
“于是就进行放大，生产出了年产五十吨、一百吨的；现在已经能生产出年产三百吨的喷雾干燥器了。经过五年时间，已经积累了利润上亿元；
“用这一亿多元从澳大利亚引进了一条澳毛生产线，生产毛衣、毛线，年利润上亿元。”
“那我们也干这个得了，还搞什么化工生产？又有毒、又危险、又不赚钱！”一位听众插话道。
张工说：“对不起，这不是今天讨论的话题。”
万厂长站起来吼道：“贾三！”插话的叫贾三，外号贾大白话，“你起什么几巴哄，……对不起，我又说粗话了。”全厂一片哄笑。
万厂长红着脸：“别笑了，听张工继续讲！”
张工继续说：“这次，我们就准备与这个村办企业合作，利用他们多年来的生产经验，进行放大设计。一个村办小厂能干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干？”
“吹气呢，从三百吨扩大到一万吨，干垮了你小子赔得起？拿国家的钱搞试验哪？”下面有人嘟哝，声音小，万厂长没听见。
张工说：“这回出差，我跟他们厂长兼村支书谈过，估计一百万块钱，他们能接受。”其实张工和田厂长已经达成了协议，但是他不敢这样说，做这样的决定，他一个小小的工程师，没这个权力。
不过张工心里有数，派谁去谈都是这个价，因为除了张工自己，任何人都不敢做这个主。
—·—
张工说着，把第二张图取下来，露出下面的第三张图：“喷雾干燥工艺流程图”。
张工说：“为了节约能源，降低干燥成本，除了干燥塔这台主机之外，还要许多辅助装置，协同工作。如果我们喷制奶粉，就可以直接把浓缩了的牛奶在塔内一次喷成奶粉，进行真空包装就行了。
“可是奶粉多少钱一吨，按目前市场价，要二十万块钱一吨，就算花一两千块钱干燥一吨，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我们的物料两千块钱一吨，如果干燥成本也要一两千块，那还挣什么钱呢？”
“有时候还卖不到两千块！”下面，销售科的人纠正道。
“所以说，我们就要节能减耗，降低干燥成本。虽然喷雾干燥的热效率不低，但它还是个耗能、耗热的工艺。所以我们不在塔内一次干燥完成，而是在物料半干时就出塔，送到下一个二级干燥器——圆盘式干燥器。
“圆盘式干燥器热效率更高，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这种干燥器是英国军舰上用来处理生活垃圾的，我们用来做二级干燥。”
“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它来干燥，还要用喷雾干燥干什么，这不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吗？”又是贾三在提问。
“圆盘式干燥器只能干燥粉状物料，不能干燥膏状物料，所以我们才先用喷雾干燥……”
万厂长“嘿嘿”地笑起来：“他娘的，贾三，在会上不准说脏话！”
贾三说：“这不是脏话，‘脱裤子放屁’是歇后语。”
又引起一场哄笑，不过这也好，活跃了会场气氛。说是出差报告，实际上让张工讲成了生产技术普及课。
“刚才我讲的是第一个节能办法。第二个节能办法是提高热风温度。现在我们锅炉房的蒸汽温度太低，只能达到一百二十度，我们要把热风温度提高到二百四十度，这样干燥塔的干燥能力就提高了四倍。
“这个高温是怎么来的呢？这是一项引进日本的技术。”
—·—
张工又扯下一张挂图，露出一台“热油炉”的结构图。
“这也是一台锅炉，不过锅炉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油；用这种油可以加热到二百五十度，用二百五十度的热油来加热空气，就可以把空气加热到二百四十度。”
一位技术员提问：“张工，增强剂只能耐一百二十度的温度，用二百四十度的热风不是把物料烤焦了吗？”
张工说：“料雾和热风只是瞬间混合，马上就把温度降了下来，整个塔内温度最高处也不会超过一百度，只要把喷料量控制均衡，就可以保证物料的温度，一般我们把塔温控制在八十度，出口控制在六十度，这些都是自动控制的。”M.④⑦七Ζw.℃om
“张工，你把自动控制搞得那么高级，我们厂这些‘亦工亦农’的农民工，能不能操纵得了噢？”一位听众说。
“那就要加强学习了，最少也要初中毕业的来当操作工，文盲可不行。”
场下一片哗然。征用土地以后进来的这一批“农转非”、“亦工亦农”，又叫“农民工”，有很多初小还没毕业呢，那可怎么用啊？
万厂长说：“办学习班，办技术班，提高文化技术水平呗！机械化、自动化这是大方向，张工你继续讲。”
—·—
接着张工又讲了“自动包装系统”、“粉尘扑集系统”、“自动加料系统”和“自动控制系统”。这些系统都是由三楼控制台操纵，整个车间只需两个人操作，一个人坐在仪表台前监视，一个人巡回检查，二人之间用步话机联系，还可以换班吃饭。发现故障可以停车处理。
“照你这么说，我们厂要大量裁员了；连主任、书记都不要了，一个车间几个人就干了，你这是目无领导，野心大大的！”说话的又是贾三。
“张工，你这可不符合扩大就业的政策，你简直是目无党纪国法呀！”发话的是供应科的蒋四儿。
万厂长站起来吼道：“你们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有能耐上台说……来呀！”
人们哈哈大笑。
“张工，我支持你的方案！”工艺科长说。
“张工，干吧，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说话！”这是技术科长说的。
于是大家鼓掌。
万厂长站起来宣布：“散会！”
—·—
生产科长王大拿和销售科长、供应科长、财务科长都坐在一块儿，平时这几位关系就很好。
王大拿说：“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是那么简单的？就凭他一个人，搞一个工程，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好戏还在后头呢！早晚有一天，吃不了兜着走，我把话说在前头，他要是不栽大跟头，我这王字倒着写！”
销售科钱科长打趣说：“倒着写还不是王字，王科长是谁？全厂之王，从来没输给过谁。”
王大拿对张天翼是太了解不过了。张天翼是组织上因他爱人有病，照顾他，从黄龙湾化工厂调到凤凰山来的；
起初在机修车间当设备员，王大拿看他挺敬业，三个月搞了七项革新，就把他要来当调度员。可是当了半年调度，只能打打电话、做做记录，每天的调度会还是要王大拿亲自主持，真的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能耐；
脾气倒是不小，因为王大拿说了一句，“咱们厂，十个工程师，九个草包”，这就不干了，非调走不可，我说的九个草包，也不包括他呀，他发的哪门子脾气！
结果，哪一个科室也不敢要他，只有下车间当设备员去了。谁知新厂长一来，怎么把他瞧上了，叫他搞一项全国都没有的、全世界只有一家能生产的“喷雾干燥”？
这不是在拿人民币打水漂吗？这不是拿全厂人的饭碗开玩笑么？这件事我不能叫他干成，我要是让这个技术骗子得逞，我就真的不姓王了！……从此，王大拿便和张工结上了擂子；
结擂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张工这个项目归万厂长直接领导；整个基建都掌握在王大拿的手中，你万厂长想绕开我王大拿另搞一套，我怎么会叫你搞成呢？你这不是没把我王大拿放在眼里吗？
上午九点钟，二楼会议室已经坐得满满的。数一数，大概有二百来位。
“喷雾干燥”工程是全厂的一件大事，成功与失败关系到全厂的饭碗。
赞成这个方案的，反对这个方案的，或者对这个方案一无所知的人，都对今天这个报告极感兴趣，都想看看这个从外厂调来的张天翼，到底有多大本事，竟敢接这么大一个工程。
据说这是‘丹麦’的一个先进技术，国内还没人敢试过，这小子竟敢凭一个人的力量，想在凤凰山这个山沟里，放飞一只金凤凰！万厂长也太大胆了，竟敢把宝押在这个不知底细的人身上。
万一姓张的这小子，有一天把牛皮吹破了，那不只是损失几百万的事儿，那会使整个“强化剂”系统瘫痪的！
万厂长是工人出身，不知道一个创新项目的设计难度有多大，工作量有多少，那不是凭我们这样的厂子里，一个小小的办公室；甚至仅凭张天翼这小子一己之力能够完成的。看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到会的人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这件事儿，反对者居多，支持者极少，于是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要把这会议室的房盖给掀了。
万厂长坐在会场的第一排，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人也都来齐了，看了大家面红耳赤、撸胳膊挽袖子、争吵不休的样子，确实令人感动，说明大家对这件事极其重视。
这个工程是万厂长极力支持的，是成是败，他的心也是悬在半空中的。
万厂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望着大家；于是，会议室里便渐渐地静了下来。
“同志们，上个月，我们厂派出一个三人小组，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沿江而下，考查了大江南北，二十多家工厂和单位，今天结束归来了。他们还写了一本书。”
面向张天翼，“张工，书还有没有了，给我一本。”万厂长在做秀；明明昨天刘义给了他一本，今天故意在会上讨要，是为了吸引大家的眼球、引起大家的关注。
刘义乖巧聪敏，急忙配合做戏，走到讲桌前拿了一本，跑到厂长面前，递给厂长。
万厂长举起小册子摇晃给大家看：“今后出差的回来，每个人都要写一份出差报告，不一定要写这么长，但是回来以后屁都不放一个，你心里明白了，厂里知道你出去干了些啥子？厂里的钱白花了，你自己出去公费旅游了一趟，回来像没事人一样！”。
于是引起全场哄堂大笑。
“我不多说了，下面请张天翼工程师给大家做‘喷雾干燥工程设计考查报告’，大家欢迎！”
于是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就连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也都奋力地鼓起掌来，其中不乏起哄的成分。
—·—
张天翼这种报告做得多了。从做毕业论文开始，到每次大型工程的完工，都要做类似的报告。参加全国性的论文报告会的时候，经常获得满堂彩。这可能得力于他的文学根底，和艺术表演的才能吧。
若想让你的报告成功，首先要让到会的人都能听得懂，有人听不懂就会说话、睡觉、打哈欠，哪怕你的报告再精彩、再奥妙，也不会得到会场上的共鸣。
你的报告都是你自己亲身的经历，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最明白。别人没有研究过你这个项目，哪怕是专家、学者，也要重新认识你的项目。
因此要把你的听众都当作外行来对待，要用深入浅出的讲解，甚至用一些恰当、贴切的比喻，甚至肢体语言，来说明那些深奥的道理。
要时时抓住听众的注意力，激发他们的兴趣，才能最终达到你预想的目的和效果。所以技术报告也是一门艺术，即使是专家、学者也不会拒绝浅显易懂、风趣生动的演讲吧。
如果你想显示你的才学，卖弄你的知识，用些深奥难懂的学术词语，甚至用些化学方程式，数学公式，来叙述只有你自己才懂的结论和道理，那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出力不讨好；
无异是自绝于听众。因为那些专家、学者不是来听你上课的，而是通过你的阐述，来了解你的思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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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走上台来，先把洛雁画的挂图挂在墙上。挂图很大，是用整张图纸画的；线条清晰，画面干净，最后一排观众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第一张图并不是“喷雾干燥”，而是大部分人都主张上的“机械烘窑”。大家所以主张上这个方案，是因为有现成的机器，买来就行，稳妥可靠，没有风险。
既然有稳妥可靠的方案，为什么非要上什么，不着调的“喷雾干燥”呢！连一直主张上机械窑的郑主任，也没想到张工会首先向大家介绍机械窑，还以为张工一定会回避机械窑。郑主任又想歪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张工先把机械窑的结构和原理讲了讲。它比原来使用的土烘窑是进步了很多，不需要像足球场那么大的场地了，只要两个篮球场大的场地就够了；也不用几百人推车、翻盘子了，大大地减少了劳动强度。
但是它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热效率太低；热效率只有百分之四，和我们的土烘窑差不多。就是说，烧一百吨煤只有四吨是用在干燥上，其余九十六吨煤散发的热量都损失掉了。
张工说：“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同志可以看看我们写的考察报告，里面有详细的记录。”
听到这里，对喷雾干燥持反对意见的人，心里凉了一大半。热损失那么大，是不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有假，去参观考查的也不止是张工一个人，还有刘义和洛雁；
再说整理报告还是刘义执的笔，刘义是正规大学化工专业的毕业生，这么重要一个数据，可瞒不了他，看来是确实无疑了。
几位准备在会场上提出质疑的人，本来心里准备好的充分论据，突然觉得软弱无力了。现在只有寄希望于从下面的报告中，再捕捉缺点和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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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工把第一张挂图取下来，放到一旁，下面露出了“喷雾干燥的结构原理图”。
张工指着挂图说：“其实喷雾干燥是很简单的，并没有那么神秘和高不可攀。
我们把滤饼从塔顶用螺杆泵，压送到雾化器里，雾化器以每分钟两万转的速度旋转，由于离心力的作用，把物料喷洒成细雾；
细雾遇见在塔内旋转的热风，瞬间表面便被吹干，热风裹着细雾在塔内旋转、降落，落到塔底，进入自动包装机；包装后，用皮带输送机输送到仓库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哪？”下面的一位听众喊道。
张工说：“说简单也不简单，首先是雾化器要求每分钟两万转，这么高的转速，对加工精度要求就很严，对材料强度要求也很高，一般工厂加工不了。
“我们去江苏一家‘蓝天飞机制造厂’把草图拿给他们看，他们技术处处长一拍胸脯说没问题，不是不上天吗？小菜一碟儿。我们就准备在这家飞机厂制造。”
“飞机厂制造！那得多贵呀？你拿我们开心哪，是不是看万厂长手里有俩钱了。”下面人喊。
“我说的是真的，我怎么敢在讲台上寻开心！贵是贵了点儿，可是值啊。从丹麦进口一台同规格的喷雾干燥装备，要两百万美金。我们自己制造，大约需要两百万人民币，这个价格万厂长已经同意了。”
“照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们国家那么多设计院、制造厂，为什么不制造，等着你来制造？”一位听众提出质疑。
“我们国家执行的是计划经济，像这种大型装置的研制，是要由国家下达计划的。
“可是改革开放以来，就有这么一个村办企业，本来生产一些水泵、阀门什么的，再加上离城市又太远，生意一直不好；
“后来在专家和工程师的帮助下，花五万美金，购买了一台进口的小型喷雾干燥器，全部拆开来，进行测绘、画图，重新设计，用了一年时间，试制出了一台自产的‘喷雾干燥器’；
“性能和进口的不相上下，卖六万人民币一台，因为价格便宜，销路很好，第二年一年就卖出了八十台，实现利润两百多万。
“于是就进行放大，生产出了年产五十吨、一百吨的；现在已经能生产出年产三百吨的喷雾干燥器了。经过五年时间，已经积累了利润上亿元；
“用这一亿多元从澳大利亚引进了一条澳毛生产线，生产毛衣、毛线，年利润上亿元。”
“那我们也干这个得了，还搞什么化工生产？又有毒、又危险、又不赚钱！”一位听众插话道。
张工说：“对不起，这不是今天讨论的话题。”
万厂长站起来吼道：“贾三！”插话的叫贾三，外号贾大白话，“你起什么几巴哄，……对不起，我又说粗话了。”全厂一片哄笑。
万厂长红着脸：“别笑了，听张工继续讲！”
张工继续说：“这次，我们就准备与这个村办企业合作，利用他们多年来的生产经验，进行放大设计。一个村办小厂能干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干？”
“吹气呢，从三百吨扩大到一万吨，干垮了你小子赔得起？拿国家的钱搞试验哪？”下面有人嘟哝，声音小，万厂长没听见。
张工说：“这回出差，我跟他们厂长兼村支书谈过，估计一百万块钱，他们能接受。”其实张工和田厂长已经达成了协议，但是他不敢这样说，做这样的决定，他一个小小的工程师，没这个权力。
不过张工心里有数，派谁去谈都是这个价，因为除了张工自己，任何人都不敢做这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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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工说着，把第二张图取下来，露出下面的第三张图：“喷雾干燥工艺流程图”。
张工说：“为了节约能源，降低干燥成本，除了干燥塔这台主机之外，还要许多辅助装置，协同工作。如果我们喷制奶粉，就可以直接把浓缩了的牛奶在塔内一次喷成奶粉，进行真空包装就行了。
“可是奶粉多少钱一吨，按目前市场价，要二十万块钱一吨，就算花一两千块钱干燥一吨，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我们的物料两千块钱一吨，如果干燥成本也要一两千块，那还挣什么钱呢？”
“有时候还卖不到两千块！”下面，销售科的人纠正道。
“所以说，我们就要节能减耗，降低干燥成本。虽然喷雾干燥的热效率不低，但它还是个耗能、耗热的工艺。所以我们不在塔内一次干燥完成，而是在物料半干时就出塔，送到下一个二级干燥器——圆盘式干燥器。
“圆盘式干燥器热效率更高，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这种干燥器是英国军舰上用来处理生活垃圾的，我们用来做二级干燥。”
“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它来干燥，还要用喷雾干燥干什么，这不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吗？”又是贾三在提问。
“圆盘式干燥器只能干燥粉状物料，不能干燥膏状物料，所以我们才先用喷雾干燥……”
万厂长“嘿嘿”地笑起来：“他娘的，贾三，在会上不准说脏话！”
贾三说：“这不是脏话，‘脱裤子放屁’是歇后语。”
又引起一场哄笑，不过这也好，活跃了会场气氛。说是出差报告，实际上让张工讲成了生产技术普及课。
“刚才我讲的是第一个节能办法。第二个节能办法是提高热风温度。现在我们锅炉房的蒸汽温度太低，只能达到一百二十度，我们要把热风温度提高到二百四十度，这样干燥塔的干燥能力就提高了四倍。
“这个高温是怎么来的呢？这是一项引进日本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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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工又扯下一张挂图，露出一台“热油炉”的结构图。
“这也是一台锅炉，不过锅炉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油；用这种油可以加热到二百五十度，用二百五十度的热油来加热空气，就可以把空气加热到二百四十度。”
一位技术员提问：“张工，增强剂只能耐一百二十度的温度，用二百四十度的热风不是把物料烤焦了吗？”
张工说：“料雾和热风只是瞬间混合，马上就把温度降了下来，整个塔内温度最高处也不会超过一百度，只要把喷料量控制均衡，就可以保证物料的温度，一般我们把塔温控制在八十度，出口控制在六十度，这些都是自动控制的。”M.④⑦七Ζw.℃om
“张工，你把自动控制搞得那么高级，我们厂这些‘亦工亦农’的农民工，能不能操纵得了噢？”一位听众说。
“那就要加强学习了，最少也要初中毕业的来当操作工，文盲可不行。”
场下一片哗然。征用土地以后进来的这一批“农转非”、“亦工亦农”，又叫“农民工”，有很多初小还没毕业呢，那可怎么用啊？
万厂长说：“办学习班，办技术班，提高文化技术水平呗！机械化、自动化这是大方向，张工你继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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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张工又讲了“自动包装系统”、“粉尘扑集系统”、“自动加料系统”和“自动控制系统”。这些系统都是由三楼控制台操纵，整个车间只需两个人操作，一个人坐在仪表台前监视，一个人巡回检查，二人之间用步话机联系，还可以换班吃饭。发现故障可以停车处理。
“照你这么说，我们厂要大量裁员了；连主任、书记都不要了，一个车间几个人就干了，你这是目无领导，野心大大的！”说话的又是贾三。
“张工，你这可不符合扩大就业的政策，你简直是目无党纪国法呀！”发话的是供应科的蒋四儿。
万厂长站起来吼道：“你们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有能耐上台说……来呀！”
人们哈哈大笑。
“张工，我支持你的方案！”工艺科长说。
“张工，干吧，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说话！”这是技术科长说的。
于是大家鼓掌。
万厂长站起来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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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科长王大拿和销售科长、供应科长、财务科长都坐在一块儿，平时这几位关系就很好。
王大拿说：“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是那么简单的？就凭他一个人，搞一个工程，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好戏还在后头呢！早晚有一天，吃不了兜着走，我把话说在前头，他要是不栽大跟头，我这王字倒着写！”
销售科钱科长打趣说：“倒着写还不是王字，王科长是谁？全厂之王，从来没输给过谁。”
王大拿对张天翼是太了解不过了。张天翼是组织上因他爱人有病，照顾他，从黄龙湾化工厂调到凤凰山来的；
起初在机修车间当设备员，王大拿看他挺敬业，三个月搞了七项革新，就把他要来当调度员。可是当了半年调度，只能打打电话、做做记录，每天的调度会还是要王大拿亲自主持，真的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能耐；
脾气倒是不小，因为王大拿说了一句，“咱们厂，十个工程师，九个草包”，这就不干了，非调走不可，我说的九个草包，也不包括他呀，他发的哪门子脾气！
结果，哪一个科室也不敢要他，只有下车间当设备员去了。谁知新厂长一来，怎么把他瞧上了，叫他搞一项全国都没有的、全世界只有一家能生产的“喷雾干燥”？
这不是在拿人民币打水漂吗？这不是拿全厂人的饭碗开玩笑么？这件事我不能叫他干成，我要是让这个技术骗子得逞，我就真的不姓王了！……从此，王大拿便和张工结上了擂子；
结擂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张工这个项目归万厂长直接领导；整个基建都掌握在王大拿的手中，你万厂长想绕开我王大拿另搞一套，我怎么会叫你搞成呢？你这不是没把我王大拿放在眼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