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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棠曾经向往、如今却烦透了写诗。所谓叶公好龙,唯有自己亲自提笔,始知这五字七字的虚文拽起来有多难。她自己在东厢房憋了一个下午,眼看着夜越来越深,白日越来越近,唯一的收获是发现自己原来脑袋空空、言之无物,明明千言万语、出却出不得,就像被闷气堵了胸口,委实憋屈。墨汁干涸,她劈了笔尖,一边心疼着、一边这七窍玲珑心就要碎成粉末——自己几斤几两还没个谱么?瞧瞧这糊满墨水的手,就这一日废掉的笔墨纸张,简直够刚进宫时候省吃俭用用十天!早知就不该托大,就算不让他帮自己作弊,总也该求他给当个老师。似这样闷头蛮干下去,何时能是个尽头哇!

    她第十次揉起满头乱发,视线第九次向右手边飘。《王右军诗集》里夹着一首业已完成的五绝,是上次诗会后她自己捣鼓出来,删删减减,改了许久。若实在写不出,用这个充数……

    可不行!那里面写的是些什么混账话啊,显得她狂妄可笑。闺阁聚会,合该写点贵妇们喜欢的山水花草才好。协春苑里花草丰茂,多的是让她触景生情的机会。不过二十多个字、怎得就这样难!

    眼神向下游移,桌边那副亲笔临写的对联在灯光下晃着、格外刺眼:

    “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

    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

    她叹了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

    还得耗下去,今日非得把这字句从脑子里抠出来不可。如果连吟诗作赋都不会,她要怎么成为人上人?披着一张靠运气、怜悯、施舍,或者是婚姻讨来的皮囊,面上金碧辉煌,内里却空无一物?

    木棠才没那个胆量。

    大不了今晚上不睡了就是。娘常说“天道酬勤”,只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总能写出个不至于招笑话的四句对子吧。烛膏长长燃着,她揭过一张一张;她咬起笔杆又挠挠头,把墨汁沾到其他各处不相关的地方去。清晨小之打眼要笑,接着却认认真真要好生吹嘘:

    “姐姐这么用功,我们协春苑可多半要靠你了!这样,也不难为你,也不难为我自己。到时候我在主子里拿个第二,你在庶仆里拿个第二,就让咱们协春苑、好好出出风头!”

    木棠连连摆手,文雀却早一眼把她的小心思看穿。生捱硬熬了通宵,可不就想着一鸣惊人,让桑竹庭那位、高看她一眼么?为了男女私情才肯发奋图强,用心何其不正!不过总好歹她还记着些廉耻,好坏输赢皆是自力更生,不肯假手他人。她甚至将唯一誊了成诗的草纸一直藏在袖中,任长公主如何争抢、连润个色都不肯。这却坏了大事。那不过是张寻常草纸,脆得很,笔拖下去都会破,遑论被她捏了半日,手心汗湿早浸污得不成样子,竟是连她自己也识不得了。

    仓皇勉强、临时拼凑,她根本不记得那些拗口字句。薛绮照在远处扇着凉扇看着笑话,把脚都翘起来。瞧她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样子!犹豫来犹豫去,笔肚的墨汁都掉在纸面上。这就是传闻中格外得荣王殿下喜爱的丫鬟?这舅甥俩果然一个德性,专爱着一无是处、只会丢人现眼、还偏无自知之明的。她薛绮照不就腆着脸来诗会蹭热闹了么。薛娘子甚至哼口气,自己都瞧自己不起。可她怎能不来,坐视舍悲姐姐被那姓何的狐狸精又抢了去!

    就她冲何绰瞪眼睛这功夫,石桌前木棠终于落下第一笔,随后是第一句。字体歪斜,横平竖直工整到死板,顶天立地格外局促,大白话粗陋不堪,说来更使人笑话。她不敢抬头,抠了桌沿眼睛乱飞半晌,好容易将下一句将将记起。落笔匆忙,字体粘连愈写愈丑,她却全然顾不得、甚至连墨也不蘸,就这么满篇飞白收尾了事。小之见她搁笔,也不等那主考官发话,自己蹦蹦跳跳窜上前去,一字一句仔细念来:

    诗题很普通,就叫《协春苑》——

    “蝶群黄粉绿。”

    薛绮照就笑。

    “偷去百花衣。”

    段孺人也要弯了眉眼。

    “招展得佳婿。”

    段姬正了神色。

    “芳姿便难寻。”

    何幼喜面色一黑。

    这刘家新妇越是吃瘪,薛绮照就越是高兴。连带着,连那局促不安的小丫鬟好像也顺眼不少。她专要解释起末句意思,哪管捅到了主考官心窝子:“蝴蝶春夏就飞出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就是为了找个情郎。她们秋天就没有影了,就应该是结了婚了,不再出来抛头露面了。”

    “可不是!”薛绮照拖长音,乜了眼睛忍不住笑,“是了,连这小小的花蝴蝶都知道嫁了夫家就要好好相夫教子、守好妇道,不好再出来、抛头露面的。可是有些人,却连蝴蝶都比不上呢。”

    段舍悲这时候晓得来劝和,薛绮照才不要搭理。小丫鬟也是,到了这节骨眼才晓得自己说错话。说错话就快点噤声下去,还在此辩驳什么,不晓得越描越黑、没看见何幼喜那结了冰霜的面色吗?

    “你若无意冒犯,下次就琢磨些立意高远的佳句来。”果不其然,就是个心胸狭隘的寻常妇人,瞎吹什么“不蒙尘的美玉”!“别再拿这不过比拟有趣、算不上诗的句子来浪费时间。”

    银针的梅子酒刚好递到手边,薛绮照欢欢喜喜一口饮了大半杯,接着却要呛到。段舍悲在为她说话——一个小丫鬟,也值得她这样上心?她甚至偏去一旁,接着情真意切要劝慰起人大才女!“木棠毕竟是个姑娘家,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那般天赋异禀,话说得太重要伤人心的。你瞧瞧今日,每首诗你都要纠结立意,还说不在乎李成的诗评?他那是男人的要求,本就不该拿来约束我们女子,再说我们要那些志向、抱负作什么?他是妒忌你的才情,你千万别当了真。”

    “舍悲姐姐,这话你可说得糊涂。”薛绮照唯恐天下不乱,身子一歪笑盈盈也凑近些,又把手腕上两寸厚的玉镯转到人眼皮子底下,“何娘子、刘何氏,人家是何等人物啊!天之骄女,大才女!怎么能拿咱们普通妇人的眼界去诓人家。刘何氏、刘家娘子,您就继续、和那李成——也是大才子的,多学习学习!说不定,赶明年、中状元呢!”

    她话中含酸带醋、咄咄逼人;何幼喜便冷着脸装聋作哑、少言寡语;小之急不可耐、只顾着要替木棠走后门;段舍悲几头打着圆场。这不伦不类、乱七八糟的诗会竟是闹了半日才草草收场。杨绰玉得了探花,榜眼被何幼喜钦点给了那默默无闻的段媵侍。后者本在凝神沉思,听到点名是吓得一哆嗦,忙不迭起身给长公主殿下赔罪。小之手一摆,哪有心思理她,火急火燎地何幼喜要快些继续讲下去——

    木棠居然首战大捷,一举夺魁!

    “果不其然,我又小瞧了你,居然还自作主张说什么要替你先把把关。倒显得我轻狂孟浪,该打!”

    自昨日被这丫头义正词严拒绝后,戚晋便总不自觉跑起神。好容易散了朝,马院内就有人通报了结果,他闻言是一跃而下,甚至顾不上先去表妹那里做个姿态,径直往人东厢房跑。木棠正在桌前用功,被突然冲进来的他吓一跳,笔画立刻又岔出半里地去。

    “快,写得如何,快给我看看。”戚晋兴致冲冲凑过去,自身后环过木棠、双手撑在桌上,自顾自念叨,“‘天高无法探,问借箭光寒。射下云一片,摸得日色嫣。’嚯,这样大的口气!真是你自己所作?如此气魄,哪像个小女儿家,倒像是……开国皇帝了!”

    “少取笑我。”木棠红着脸,轻轻将草纸扽下来,“不是这个,这是我改了好久的,这些东西我当然不敢拿给别人看。是这个。”

    她将自己新抄写宣纸抬手递上。

    “我、算作弊啦。都是花里胡哨,糊弄人的东西。不过就是从人家大家的诗文里扒拉些文绉绉的词,换了我自个儿的大白话罢了。而且可能王府里面,庶仆婢子都循规蹈矩惯了,一共也就我和瑜白两个人写,所以我这其实也就是倒数第二而已,跟她们做主子的没法比……嗯?你这是做什么?”

    木棠自顾自说了一气,等再回过头来,才发现戚晋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一大堆东西:床上堆的是珠钗首饰、胭脂水粉,底下摆的是笔墨纸砚、字帖书册。他刚拿起几本书,正望着她三层的小书柜自言自语:

    “干脆给你换个书柜。可这屋子也太小……”

    在他说出何不干脆换间屋子之前,得亏木棠及时出声截住。那家伙回头却笑,分明做的是强买强卖的勾当,浑身上下却一股子一尘不染的少年气:“状元有鹿鸣宴,咱们的小状元当然也得有些奖励了!这算什么,等给你换间……”

    想靠戴高帽糊弄过去?木棠可不吃他这套!当即又将他喝住。张口就来,分明是借口。这些七零八碎的物什分明是来之前便买好了——或者,按照他们贵人的习惯来说,该是几天前就派人通知各家老板了。那时连诗会都没有影,他如何就真能未卜先知?

    “那就是……”戚晋转转眼睛,压抑多年的调皮劲儿在他面庞上渐渐苏醒活络。他憋着笑,换个说辞,“多谢你、陪我出门散心。”

    木棠仍不肯受。

    “那日在东市,我看见你在许多商铺前流连忘返。可惜碍于改了装扮,不好一掷千金。昨日又忙,今天给你补上,不算迟吧。”戚晋说着,眼神忽而往木棠领口瞟去。木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又抬头一看,就看见对面那人的脸面反倒飞速蹿红——为了什么?她甚至不明白。脖子而已,成日露在外面,又不是不曾见过。他甚至将书册随手一搁,争辩起来竟手足无措:

    “误会、罪过!我并非有意轻薄……无非是想起先前送你的项链……实在一时开心,并非有意唐突!男女有别,是,我、也不该在你房中久留。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她要生什么气?他又中什么邪?他惶惶然还一作揖,转身就是要逃,哪管段姬就站在门外,险些与他撞个满怀。协春苑的花落了。飘在他发梢,又吹落他脚下。他踏着落花快步离去。

    他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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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清楚其间曲折的,必然是荆风。就昨日午后,前脚刚煽动木棠未果,后脚庆祥宫听了煽风点火却寻上门来。其实刺杀发生的当夜戚晋便向宫中去了信,第二日一散朝又在太后身畔坐了半柱香有余。两日过去,她怎得还放心不下?想是这么想,戚晋却半分不敢怠慢。舅舅的事已使她足够心惊胆战,吃不下睡不好,难免比平日更患得患失。这不,才走到宫门口,这氛围就已经不大对:没有蝉噪、没有风鸣,他不用聚精会神,就能听见母亲无声的哭泣。

    莫不是、舅舅、她已看穿自己的把戏……

    他匆忙进得殿去,俯身就拜。假充“舅舅”之人尚在赶往鄜州道上,任她如何起了疑心,一时也查证不得、只要自己谨慎仔细不要再露出马脚,再瞒过一日、一旬、一月、一季、一年……

    “元婴,你跟母亲说实话。”

    他缓缓吸口气。

    “你是不是、要领兵,去燕国……拼刀枪去?”

    戚晋一怔,这却是从何说起?“出兵一事尚未议定,便就是要整兵出征,儿臣也绝非挂帅之选。”他略一偏头,向身后昌德宫瞥去一眼,“儿臣、总归是得守在长安城里,有人、才能放心。”

    纵然听了他亲口这样保证,太后那眼泪一时仍止不住。戚晋起身自桌上各样夹了些菜,亲自去榻前侍奉。舅舅下狱后这几月,母亲清减了好些,尤其这几天,惊心动魄的消息接二连三,鬓边都生了华发。就这样,今日还偏听偏信、不肯用膳。“母亲若继续这样,拖出病来,往后还如何照顾舅舅?连小之怕病气,都不好再常来。捕风捉影之事,何必杞人忧天。儿臣今日就陪在这里,看您将这些菜吃完。”

    一提起杨家人,太后立刻就咽下愁绪,拭掉眼泪动了筷子,嘴上却仍是絮絮叨叨,片刻不闲:“你还有脸提你舅舅,提小之。你舅舅外放,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还不是你不肯好好打点。万水千山的他再想到你、想到小之,忧心如焚又怎么睡得着觉!”

    “儿臣和小之……”

    “哀家没说完话,你插的什么嘴!”果不其然,又是同一套说教,戚晋几乎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还要什么,就趁接粥碗的功夫,多少往旁边躲一些,“……吴采女之前都有了身子,要是生下来,那更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该为自己好好打量,为哀家做些谋算,不要光躲去朝闻院,别的没有,唯有血光之灾!段姬貌美不输馨妃,段孺人聪慧识大体,你若看腻了她们,重新挑选就是。你那王妃之位也空悬太久。正好,大婚操办起来,你自然就不用上战场了。静禾!先前让你挑的世家女呢!名册快都拿过来!”

    多说无益,戚晋碗一放起身来干脆要告退。太后猛一急声:“你还要不开窍到什么时候!”她将碗碟摔尽,“你府上乱成一锅粥,别以为哀家什么都不知道!”

    戚晋的步子便惶然定住。

    耳根好像瞬间烧红,他静静、握住衣袖中的手。一旁马静禾上前来收拾过碗筷,又赶走殿中宫人,留他母子两个僵直在此处,谁也不让。“那不过、是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你就放纵她、任性胡为,竟做了大半个主子!说出去,简直要让全天下笑话!”

    他或许该回身跪拜、说些软话;或许该寸步不让、据理力争;或许该就此离去,只派亲事看管好协春苑。但无论他如何选择,最终结果只有一个。母亲必要彻夜引泪、积郁成疾,所以他不能这么做,那是他的母亲。

    他却、更无法放弃木棠,这对她……未免太不公平。

    “你这孩子,平时看着聪明,怎么在这问题上一次两次犯糊涂!上次看她可怜,带她出府——这已是无上的礼遇。现如今,薛氏、一个外室,借居在王府,成日还耀武扬威,欺辱到小之头上!下人编排的话没少往外传,简直全京城都要知道此女心思卑劣、手段下作,眼中只权势富贵、身无长物——就差要连着你舅舅一起骂!你还坐视不理,让小之听见,她该如何做想?”

    戚晋喘过两声气,回身来依旧扶她坐下:“您也说,是下人编排,故此不可全信。薛氏、孤……如今、郡公府改做了宣清公主府,她自不好回去。杨忻才刚一岁,又如何能使他们母子分离?后院之时,不过净是些你来我往、夸大其实。母亲、应该修生养性,不必成日为坊间流言蜚语操心。这样,今夏却是太热,过几日母亲和小之去京郊山庄避避暑,有小之陪着,母亲好好修养身子,仔细散散心。”

    “伏天都快过了,何必动那干戈。”太后软了言语,依旧只是摇头,“哀家也知道,前朝用钱的地方正多着。他皇帝以身作则坚守兴明宫,哀家移驾了,可不是给你招骂!再说,哀家不在京中盯着,指不准你这孩子死心眼,又给自己揽下什么祸事。让小之出门去玩玩吧,往年这时候,她该在她爹爹的别业里喊着无趣,已嚷嚷着要回京来了。”

    戚晋颔首应下。

    从庆祥宫出来,时候比预计的要早上好些。正好,还能往长丰台去一趟。皇帝的态度这几天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总不能干等着,还得先去将利弊讲明,以防他真被秦家那贪功诓了去。可是说曹操见曹操,他正在长丰台下迎面撞见秦秉方。这却尴尬。若早些来,他可在二楼与这冤家擦身而过、佯装不知;若晚些来,广场宽阔,躲这就是;可现下两人在阶上狭路相逢,一个要下、一个要上,竟是别无他法,唯有正面招呼得了。

    “秦大将军,来得殷勤啊!”戚晋率先发难,秦秉方便一提手中食盒,说是替长公主跑腿,来送些亲自酿的葡萄酒。这话可没错处能挑,戚晋压下眉毛,沉默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要问,“皇长姐、近来、一切可好?”

    “生辰时候没个人影,现在想到来问了?杨珣伏诛,大快人心,好得不得了!”秦秉方自知所言妙绝,嘴角忍不住就翘起来,“点了戏班子连唱了两天,秉岚秉明、还有你那皇妹,都听得入迷,卫国公府上下,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皇妹?”戚晋不解其意,秦秉方才消下去的瞬间又暴涨起来。他竟是直接撑了栏杆一跃,就绕过戚晋跳下地去,“勉美人的女儿,没娘养还是芸初接去府上的!荣王殿下学得大禹风范啊,不把自己弟弟当回事;不把自己长姐当回事——几个月了不见一面,就方才简单就问这么一句;更不把自己妹妹当回事。七长公主生母虽然出身卑贱,不过是个乐姬,但她怎么也是公主之尊、是殿下的亲妹妹。她母亲勉美人,更是先皇的心头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段佳话!太后大义灭亲,殿下也不闻不问,想必也是瞧不起她母家,根本就没将她当作妹妹。可怜啊那孩子,刚来府上夜夜喊着要去找娘,甚至说要来找你说情。就这、芸初还不愿责怪你、说你的不是。甚至前几天还说要来看你,怕你因为杨珣……”

    他气哼哼一扭头,好像是自己才说漏了嘴,怕这家伙真找上门来又让芸初伤神。“荣王殿下既然不问私情,那今日来找陛下,就说朝事。公事公办,是或不是,都是为大局考量,可别将您和太后的聪明,染到这涉及黎民万民的地方。”

    他说完就走了,倒是戚晋沉默许久,一言不发——与往日戚晋夹枪带棒语带讥讽、秦秉方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的情形可是调了个个。他所以必然心下窝火,荆风知道得最清楚,这不,非腆着脸走一回卫国公府,回来了歇不住、立刻又要往协春苑走。东厢房已经亮起了灯,那个小小的影子照在窗纸上,时而提笔、时而挠头,有时趴下、有时坐起。戚晋就站在阶下静静看着,直到有朵合欢、落到他面前来。

    他伸手、又放手,而后从袖子里小心取出朵白兰。是在四方轩外看到的,皇长姐说是南蛮的稀罕之物,卫国公曾经因缘际会得了几株,用心栽培着也日渐繁茂。只是他走之后秦秉方不勤农事,虽有国夫人日日照料着,却也难免衰微了些。戚昙说着就要掘根相赠,戚晋阻住她,只俯身拾起一朵落花。

    虽是落花,沾染了尘灰,但他不知为何就是一眼相了中。送给木棠,她正好夹在书中,也有一隅清雅,不致苦读死书、累得烦闷焦躁。昨日派人去置办的货物明日便能到,不妨就留着届时一起、还有长姐的葡萄酒,正好给她祝捷。

    现下,还是不去打扰她用功了。

    话是这么说,戚晋走的时候却是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眼珠子留在协春苑,或是干脆在那院中站一宿。他后来也总在走神,处理要务时、临朝参事时,脑海都好像被那个小小的影子塞满,甚至自以为甜蜜。可是当记起曾经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下意识寻望去的时候,重瞳的眼竟逐渐看见两个重影的人儿。一个是火红、珠光璀璨、却清甜沁脾的梦,她脖间的珠玉隐遁在红色的盖头下;一个却冰冷刺骨,她脖间或被绳索紧套、使她面色都涨紫;或空无一物,就如当下,就如现实。

    她那项链是彼时身上唯一可堪一用的,她要换了银钱偿还给殁了小儿的张家。是啊,她长兄已故、身负恶名,连她自己都是曾进过监义院的“罪奴”。他想起母亲口中的薛氏,想起秦秉方口中的勉美人。岌岌可危的幻梦便瞬间清醒。

    商贾之女、寡廉鲜耻,饶是外室,也太过抬举;

    乐姬出身、卑贱粗鄙,便是真爱,也不得好死。

    这却不是他记忆中的薛氏、和勉娘娘。薛氏逗弄孩子时,神色柔得像是春水;说起对人世间的期盼,满面的热烈、就好像木棠。勉美人会在傍晚唱起歌谣,声音像云朵一样,身姿还要比云朵更轻。她不止对着皇室的孩子们微笑,对着皇宫中的孩子们都要微笑,她总同父亲相视而笑,她总是在笑,就好像木棠。

    薛氏之恶不过小打小闹,在京城传闻里却已臭名昭着;勉美人之过无非听命行事,在宫廷秘闻中却是罪不容诛。薛氏嫉妒着杨忻,勉美人护不住戚晓——身份卑微,连自己的孩子都无能为力,何其可悲!

    而木棠呢?

    他甚至不敢一想。

    袖中的白兰皱了花瓣,黑了边。许是被蝴蝶偷了芬芳、裁了衣裳,往后招展得佳婿,芳姿恐再难寻。木棠如此慨叹,从来都不愿为人掌中之物,一贯眼热着头顶日色温暖,说不惧九霄阴寒。戚晋却唯有冷眼旁观着,不敢试探、不敢插手、不敢专断。

    舅舅的生死,他可以阳奉阴违;木棠的前程、他不能拿来做赌。所以他自然转身离开,又藏了笑、又冷了脸。荆风只觉得惋惜——若在协春苑多留片刻,他或许有空去看一眼曹姑娘的。

    他接着更为戚晋担心。

    这家伙已经心不在焉了一整晚,甚至第二日上朝时都还在沉思走神。御史中丞启奏了什么他不曾听见,单被突然炸起的交头接耳吓了一跳。御史大夫周庵日前才与老太师和解,全心全意主和。御史中丞徐空此刻绕过他突然上书,分明来者不善。而戚晋当下甚至不知这徐空究竟将矛头针对了何人——或许正是那跟出来喊冤的气急败坏的莱国公?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昨日才得了皇帝私准,将荣王府遇刺一事定为流寇了事;负责查察此案的刑部尚书李志奂会意,正在筹备各方证据——这一动向,武将们不会不知、更不会坐以待毙。李志奂本为人清正、无贪可查;行事又果敢周全、密不透风。有人因而要从他师傅下手。莱国公楚弘年老无子,李志奂正是他一手栽培的爱徒,甚至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一旦扳倒楚弘,李志奂必受牵连,或许能就此再大做些文章。

    然这一切,同他荣王有何干系?

    出兵与否,灭燕还是救燕,他是最没立场、也最不当发话的一个。楚公也不过在他亲王府兼任傅这一职,说亲近不亲近,更用不着操心。何况楚宗道本人虽私德不修,但大事上从不糊涂,哪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里;皇帝惦记着国库,大概不会轻易松口发兵;更别提此时此刻,对面跳出来的唯有御史中丞一人,连秦秉方都探头探脑看着热闹呢!自作主张、跳梁小丑而已,何足为惧。

    楚弘却好像已气得不轻:

    “你这无知竖子,如何含血喷人!小小一个御史中丞,污言欺辱国公,还不退下!”

    斥其退下,而非追问其罪——这岂非是楚公自知理亏、不敢争锋?“莱国公自己做下的勾当,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天子近前,还如此巧言抵赖,不怕欺君之罪么!”徐空说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凌空一展,噼啪一声响,“下官这里就有首七律,乃是那‘小李白’李成代笔,帮莱国公所作的风月之词。生动有趣、韵律佳妙,一经传出,数家教房依此谱曲各自传场,可是名动一时啊。诸位同僚兴许还闻所未闻,可否请莱国公成全,容下官念来一听?”

    风月词、教坊事?这算什么。朝野上下谁都说莱国公是因两子俱亡,无人传承香火,寻花问柳那是无奈之举、甚至值得同情。戚晋虽不以为然,但旁人内宅事,自己也不好置喙。怎么偏这徐空昏了头,敢如此咄咄相逼?诸位朝臣又是中了什么魔,一个个窃窃私语轻声窃笑,却无人出声分辩?莱国公已经气得发抖,眼瞧着就要扑上前去。御史中丞便将那诗作揉了团扔到他脚下,自己一转身,跪拜在地:

    “楚弘身为从一品国公、正二品特进、荣王亲王府傅、更是熙昭仪娘娘祖父,德行大亏,不知羞耻,竟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以致流言纷起,上有伤陛下颜面,下有失同僚清誉,还望陛下,从重处置!”

    皇帝却只轻笑:“徐卿家此言,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徐中丞本以为十拿九稳,哪料皇帝这般态度,当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再喊了句“陛下!”皇帝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一摆、就帮戚晋将心按回肚子里去:

    “朕知道徐卿家是为了朝廷着想,但也没必要以情理相挟,逼人太甚吧。且不论此事到底是不是子虚乌有、民间小民信口雌黄,就算、好,莱国公当真有断袖之癖,既不违法,又是自家私事,何至于吵吵嚷嚷到这大殿上来?”

    龙阳之好?

    那执着于自家香火的老顽固,居然有朝一日也会染上这种嗜好?难怪周遭列位都憋不住要笑。这点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照今日情形来看,皇帝明显想打个太极,当作个笑话结果就是。偏偏那徐空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根筋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嚷嚷着还说什么忠心。皇帝收了笑,自然也不再客气:

    “好,就算你所言不假。一时动情、自家私事,却与公务、与朝廷有何相干?有伤风化有损颜面这种帽子,未免太大了些!你御史台,今日要参莱国公钟情男子,明日又要告何人出入秦楼楚馆,到后天,还要追查到人夫妻房中去不成?不去督察可有人贪墨、可有人渎职、可有人阳奉阴违、可有人损公肥私,专揪住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大做文章,搅得朝堂不宁人心惶惶。什么忠心,分明是其心可诛。”

    从皇帝一开口,四下就噤了声;最后字音落得悠悠,竟还像聚起了些回声。七月正热烈的空气缓缓冻结,偌大的正元殿内一片死寂,逼得那御史中丞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连头都再抬不起。正当他犹豫是否该请罪之际,皇帝却突然又是轻声笑了:

    “徐卿家这下知道小题大做上纲上线的感受了?”他一面笑说,一面示意身边总管太监下阶亲自将人扶起,“朕不过戏言一句,徐卿家忠心无二,朕心里都清楚,以后记住,不要再犯就是了。不过周庵,御史台最近是不是很闲呐。还是说你自京兆府新调任,有些力不从心?都是同僚,别抹不开面子,有事,该向柳尚书多多请教才是!”

    周庵浸淫官场多年,皇帝这两下子旁敲侧击还吓他不到。他干脆自己出班来下跪请罪,说得赤诚演得生动,就算皇帝真有心动他,只怕一时也不好发作的。正元殿于是演尽了君明臣良,戚亘实则却憋着气,晚些时候要去令熙宫撒呢!

    “这老奸巨猾的,一有机会必然趁机作乱,遇事就浑水摸鱼,完了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周庵算一个,还有那范家人、吕尝!各个功深德厚、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全是狐狸,又抱在一处朋比为奸,委实可恨可恶。”

    “都知道生气没用,还要气。先喝茶吧,就是令熙宫的茶比不上露华殿,陛下可别怪罪。”苏以慈一面明目张胆说着酸话,一面接过萃雨泡好的茶盏,言笑盈盈双手奉上,“几位国公年迈,除了范家有侍中撑着,其余府上哪个就真容易了。陛下该多体恤关照,都是功勋世家,别坏了和气。”

    戚亘哪里不明白她言下之意,抿着茶笑了笑。这一笑,又想起早朝上那件稀罕事。“熙昭仪的祖父有这癖好?”苏以慈闻言也是一乐,“恐怕连熙昭仪都瞒在鼓里。我知道军营里常有爱这么胡闹的,没想到莱国公一把年纪,竟还不输精壮后生。”

    “熙昭仪既然不知,你可想、做件善事?”

    “不要。”苏以慈干脆利落、一口回绝,“说出去熙昭仪一准要不开心。熙昭仪不开心,就没人哄着馨妃没人给她出主意,说不好她还要跟孙美人搅到一块儿去呢。我看她俩最近越走越近。啧,还是后宫人太多,以前怎么说有淑妃娘娘管着,现在……你的后宫,居然要我来操心!真是混账。”

    戚亘更进门时她还装着大家闺秀模样,这会儿说着说着就逐渐原形毕露,哪怕萃雨就在身后轻咳呢,也是充耳不闻的,整个人甚至几乎要横趴过小桌去:“所以你究竟如何处置了?不对,得先问你到底拿没拿定主意,这仗、咱们究竟还打不打?”

    “自然要打。”戚亘毫不迟疑,“燕贼欺人太甚,卫国公血仇未报,丰州不堪其扰,西受降城尚未收复,焉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明明天天念叨钱不够用,还乱应承荣王那什么小伎俩……”

    戚亘一挥衣袖:“钱省下来是要用的,又不是放那里看的。这是刀刃,该花多少就是多少,朕又不是守财奴、叫花子!”

    “你那御史中丞的忠心才是真真的。”苏以慈就笑,“他奏议的事儿,怎么处理了?”

    “徐空不堪重用,此举、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苏以慈皱起鼻子,鄙夷之情简直肆无忌惮。她甚至一蹬腿站起身来,自顾自去一旁吃饭、喝茶、又翻书,就像“孺子不可教也”几个字明晃晃刻在后背上。戚亘瞪她几眼,终究是追上前去将那什么《秋虫集》抢来,干脆撕了个粉碎,以泄心头之恨。

    “你吃玉善公子的醋哇!”苏以慈就笑他。什么玉善,戚亘气哼哼低头去看,李玉善,可不就是早朝纷争那始作俑者李成么?这没有脑子的糊涂东西,也只有她苏以慈才会当一回事!“人家胸怀锦绣,文采斐然,可不像某些人,饭喂到嘴边都不会吃的。”

    “狂言!”戚亘要再给那堆破烂补上一脚,哪怕一旁苏以慈好像愈发兴高采烈,“他、功名未就、一介愚夫!早上去朱家求做食客,扭头又替楚弘代笔。东食西宿,还要将那代笔的淫诗情诗四处招摇。今日之事,楚弘定不容他,朱家亦要将他逐出门庭。这样自负愚蠢的货色,你也拿来和朕比较高低?”

    “妾一介女流,不懂帝王之术。”苏以慈撑了脑袋,笑嘻嘻摇头,“只晓得玉善公子文章漂亮,却不知陛下、您是有什么深谋远虑?先帝时候,太常寺卿早起上朝觉得饥饿,路边买了个胡饼边吃边骑马,就这、当时那御史大夫赵茂说是……啊,仪容不整、有失体面,参得人家直接罢了官。莱国公沉迷酒色这已经是大问题,更别说对方还是个男子,传出去让全天下笑话。他年纪大了,该休息休息。顺着他这条线又能查到荣王,解你心头之恨,难道不好?”

    “朕是在治国,不是在与何人斗法!”戚亘提高声量,试图在势头上先压倒了她,“这互相攻讦的先河万不能开。否则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为朝廷效力?况且就徐空那点不上台面的便宜伎俩,还敢自作聪明大肆张扬,实在贻笑大方。朕若听之任之,便是昏聩愚钝、何堪大任?赶明儿,荣王大可以以此为由废了朕、收回他心心念念的宝座去!”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有你这样一条路走到底的,你但凡稍微拖他几日,好好借机行事,最起码先将那姓周的治理了再说。回头好好赏赐熙昭仪、安慰她祖父也就是了。现在这么闹,出兵的事,还能有把握吗?”

    皇帝冷哼一声:“秦朱二家若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此仗必定要输,正好就别打了!”

    “龙椅都没坐稳,最需要一场大捷的人就是你,少在这什么装事不关己。”苏以慈才不和他客气,“出征的人选可定了?”

    “……正要与你商议。”皇帝站在那儿憋着一肚子气,想要寻个台阶下聊点正事,又抹不开面,最后伸脚将李成那堆破烂踢远些,才肯对面落座,“朕在想,要不要……改派荣王挂帅?将秦秉方留在京中?”

    “你要他代你去‘御驾亲征’?还是说,对秦家军你已……”

    “兼而有之吧。如今秦家军要是再上战场,势必要与燕人搏命。燕人人高马壮,自不能去强攻、硬碰硬。这么瞧朕做什么,朕若这点思量都没有,太傅的课,怕就是白上了!”

    “也是。还要向楚国借兵,楚国也是个泥潭子,派位亲王去,随机应变也好拿主意。啧,就是只可惜啊,你这好心只怕全要当作驴肝肺了。天大的功劳拱手送去,指不定人家在背后怎样骂你居心不良呢!”

    “朕是居心不良。”戚亘微乜了眼睛,探身靠近些,还专门压低了声,“但一朝亲王,绝不能在边关送了命。”

    “你不是从前说,不许我害他性命?”

    “就算只委以黜置使之职,督军出战,兵权也岌岌可危,再仁慈不得。”说到这个份上,压了多日的心头话一时也就托了口,戚亘“嘶”一声,接着又叹气,“若是杨珣伏诛那日,太后能出宫去他荣王府上,只需一把火,或是借借那些刺客势头,替朕免去许多烦心。现下,就还得再麻烦宜昭容。荣王出征,太后必定提心吊胆。她近来身子本就不好,如果再知道杨珣早已斩首……”

    苏以慈也探身凑近些,笑得比他还要阴恻恻:“您有这白日做梦的闲心情,就该将昌德宫的牌位赶紧藏仔细。怎么,天天晚上钻进去半个时辰,还不许别人看出端倪?今儿是妾,明日发现的,就真是太后了。”

    “你不曾进去,凭什么空口胡言。”戚亘微低了眼睫,仔细斟酌了自己呼吸,瞧瞧近前这双浓眉,怎么看也不该是个姑娘家,可那双唇、那纤长的脖颈、精细的锁骨……他轻轻一咽口水,“朕、以孝、治天下,宜昭容,可有异议?”

    “杨珣死那天烧个香行了,现在把你的孝心吞回肚子里去!王府有亲事跟着他巡边交过生死,太后身边的奉宸卫也是他亲自选进去,你要动手,凭什么动手?”

    “那便先将、太后那些亲卫,换个七八。宜昭容少时出入军营的,想来,不算难为吧?”

    苏以慈故作夸张地啐他一口,右手一拳就递过去。拳风刚劲,却将将在戚亘胁下挺住,衣襟震动,皇帝随即出手,将她轻易架住

    “国丧之日,就是你出宫之时。朕全心全意为了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一只手、两只手,他覆上她的拳头。在这么方寸之间,她尚有十数种解法脱逃。

    这一次,她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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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棠已经有些想放手。

    桌角草纸堆上压了个小酒瓶,不用打开就能闻着葡萄醇厚的香味,她头一次喝这酒,入口竟先是涩的、而后是苦、细细琢磨竟还有些酸,浑不似往日那些或绵柔、或热辣、入喉回甘的。到底是她没有才学,连这杯中之物都品不明白,平白浪费粮食。她将酒瓶仔细收了,就坐下来发愣。

    她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从陇州李家村到京城林府,从杂役婢子到贴身女官,从监义院到荣王府,从目不识丁到识字作诗,这一路走来,或许她的运势已然到了头。方才戚晋离别的那一眼,先甘甜、再热辣、而后绵柔,接着却忽而苦涩泛酸。于是她便什么都懂了。他在惧怕、他有忌惮,而她、不能使他难为。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向外一望,庭院中好像是段媵侍在候着。木棠摇摇头伸个懒腰,返身关了门出东厢房去。小之午睡未起,该劝她晚些时候再来……

    段姬回过头。她原本等待的,就是木棠。

    “我本是来向长公主再次致歉,也来恭贺姑娘夺魁。可不想,方才……错见到了荣王爷。”

    她轻轻念那最后三字,分明就是在试探木棠反应。小姑娘闷闷不乐,她便接着愈发软了话头:

    “我实话实说,我听了到了些争执……我不会告诉旁人!我、原本也不敢偷听,所以、还应该来向你赔罪。啊、这带的贺礼,也当做是赔礼,姑娘请收下吧。”

    倒数第二而已,哪需要昭告天下收取贺礼?她和戚晋又哪来什么争执,如何见不得人,何用赔罪?木棠正不知所谓,段姬身后的婢子却不将礼当交给她,径直托着承盘就去推她的房门。她赶忙回身没喊住,登时慌了神。段姬看定了她神色,就紧紧跟着也进门去。目光随即扫过满柜格琳琅满目的宝贝,接着不偏不倚、正落在案头某张折皱的纸页——

    只见段姬脸色忽变,竟涕泪涟涟、跪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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