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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春夏交,开花结果各自繁忙时节。且看那蜂蝶谐趣、虫豸啾鸣;停运流水,光阴梭织:京都皇城,又到了生机勃发的日子。不同于逢年过节、庆贺寿诞那般场面大、庆者众,规矩却严、费时更长,后宫采选挤挤攘攘尽是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儿,蹦蹦跳跳是一股脑挤进去,又鱼一样蹦出来,从清晨算起,过午差不多便有结果。今日朝政需简,皇帝最迟巳时二刻会离开正元殿,升驾居北的隆安殿亲临择选。在此之前,八十六名秀女已在东侧尚贤门完成了家世名姓核验,入宫来又于尚且空置的延盛宫后殿进行了体貌遴选;馨妃娘娘目前忝掌凤印金令,按例应太后同在皇后居所宁泰宫进行下一轮考教;此后通过者七十一人,才终于得以一轮轮进入隆安殿与皇帝相看。

    李木棠就说这实在奇怪:

    “从尚贤门进去的,各个都想做皇宫的主人;可要有这个资格,首先却要被从头到脚挑挑拣拣一番。被质疑、被嫌弃,或者被认同、被赞赏,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何况要走尚贤门,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凡宫外女子,就像我拿个女官令牌也就去了——饶是这样,在太多太多姑娘看来,只要能摸到那个门边,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延盛宫甚至是空了好久没人住的宫室。陛下又还是那么节俭,弥湘信里说连顿中午饭都不肯给她们赏赐;出动的宫人也只有几十名,大多是年老的姑姑。几处殿宇都没怎么布置,陛下也是上完朝顺道就过去……”

    她说着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从前遥不可及的荣光,现在看来破绽百出,好荒唐。哪怕是千挑万选过了,做了所谓的贵人,一个个也不过都是凡尘俗人罢了。难道良才人不虚荣,贞御女不恶毒,福宝林不奸诈,熙昭仪不、小肚鸡肠……”她声音念小了些,而后又自证清白,“并不是我记恨。可是贵人、还是人,吃五谷杂粮生百病,挑得上挑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反倒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或许根本不用在意好不好看,长了多高,身材怎么样,声音好不好听……能不能生孩子!小之有俩胖胳膊,义宪长公主我看也胆子不是很大。有人在意那些陈规俗矩,有人不在意,可这并不影响大家都是一样的,却偏偏要用这些陈规俗矩,分出些三六九等出来。”

    “……你今日感悟颇深?”

    “我只是想,”她向窗外望望,照旧是看不见那座皇城;就算养好了腿脚,她也未必要去尚贤门外凑那个热闹,“我不记得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了。好像很遥远,其实才不过一年多。如果、如果那时候你没有出关去,当皇帝的本应该是你。良才人还是要去参选,我跟着她、走进宫……应该不会再出宫,不会去到那么多地方。今日的那些秀女,就大可以继续瞧我不起……还是我也变成其中之一,变成什么选侍、什么宝林?”

    顾影自怜从何而起?戚晋立时竟警觉。就在昨日,他随口拿“走马观花”说笑,这丫头就一本正经,好似老大不乐意:“这样瞧我干什么?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瘸子骑马,兔唇观花——却也不是坏了鼻子。女学究的课我有好好上,我晓得……我也答得出你的典故——我还能纠错呢!我已经学了很多成语!除了走马观花,我还知道!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

    瓜田李下,这却是问倒了戚晋了。要不是湛紫一旁打抱不平,他甚至已全然忘了——或者干脆就不晓得——赵家姑娘那三日居然都住在王府,甚至就在飞镜阁,甚至还一日三顿亲自下厨送着饭。“我连个影儿都不曾见着!”他慌忙声明,“准是二哥从中作梗,或许干脆就贪墨了,难怪桑竹庭那一拳这般见力气……”

    当空一声闷雷,他倏忽明白了,所有……一切。这使他居然擂床而笑,一时连眼泪都止不住:“李木棠,好一个李木棠!那日清晨所以一刀两断——你吃味啊!”瓜田李下,根本误会构陷。明知小子无辜,宁肯错杀也不放过——这样小肚鸡肠的李姑娘,该为了谁呢?

    “我还没有答应你。”小姑娘气冲冲道,“从我的床上……你下去。”

    不错,丝毫不见贵人模样,连日颠三倒四嬉皮笑脸像个流氓的,该数他戚晋称第一!虽然说回来到底是李木棠的错——那一晚的泪与血里,她把才养起来的病气差不多平分了一半去。俩人继而一同病倒,这就有更多时间赖床不起,再关起门来称心如意。得是段孺人已经离开——她坚持要亲自送小杨华回家中看看:“万一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这孩子总说她奶奶身体不好,家中又不是很宽裕。”一走已经好几天了;亲事府又空缺大半:上个月还炙手可热的荣王府,就这样忽而空落成了世外桃源。李木棠却没采菊南山的闲心思。头一桩要紧事:执仗亲事十六人,阵亡三人,派给小之五人,近日称病又有三人。五到八人的空缺,还有整个亲事府的调动安排,通判兵曹的魏奏至今没给出个可行方案。

    “是冯应闲。亲王府属冯应闲,通判兵、骑、法、士四曹。魏奏首领亲事府,不要张冠李戴。”戚晋在一通通咳嗽声中皱眉头插话,“早上不是热度褪了么?还有脸说我,自己又折腾个什么劲?”

    “是呢,折腾也是白折腾。”小姑娘冷脸躲开一点,看也不看给他递一杯热茶润喉,“反正么,戚冠李戴还是赵戴,我看你也不在乎。反正戚冠是金冠,又重又贵,不如一起收入房中,坐享齐人之福!”

    戚晋就大叹其气:“心有余而力不足哇!”而后停一停,好似当真伤身又伤脑筋一般,躬身撑住桌案,当真个摇摇欲坠,“我不曾骗你,当真口袋里没两个子儿,穷得叮当响——那王府国令好可恨,趁着月黑风高夜,把我最值钱的大宝贝搬了就跑,剩下家徒四壁,让人如何过冬哇——”斜眼瞧见阿蛮面上戚戚然,他随即便故作夸张一挤眼,“我那宝贝,产自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就只一个,胜于虞卿白璧,季子黄金。”这段典故阿蛮是真不知道了,他便随即改口,“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是阿蛮亲自抄写的句子,她不可能忘记。身边人却不为所动,逼得他非得使出杀手锏不可:

    “阿蛮。我真的问陛下讨旨了。”他说,“赐婚圣旨。我要娶一个人,不管她乐不乐意。我知道我以前对你多有疏忽,小小国令,区区女官,不算你的立足之地。我要你为我们的婚事努力,自己却垂拱而无为。总以为得攘外必先安内,得治住了世家,再大大方方广而告之,便不会有人胆敢从中作梗,或是出言反对,可是这些……”

    “我没答应。”李木棠眼睛一翻,用力按住嘴角,“这些话……没有那天晚上的好听。既然是千年一遇的宝贝,你想娶就应该更用功才对。”她说着到底没忍住,低头偷笑一声,再故作正经清清嗓子,把亲事府数百人的官档往前一推,“这件事儿最要紧,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是说了穷困潦倒,都发不出饷银,还能怎么办?”戚晋叫苦连天着,忽而偷个空档去,把这丫头抱起来自己鸠占鹊巢抢了椅子——她却还不肯就坐在他腿上哩,“好了,没跟你说,想着你看不懂就回去休息了。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我既然一穷二白,就只有去占叔父的便宜。昌王府昨晚就送了十几号人来,俱是叔父用惯了的,信得过,上手也快。魏奏已经在集训,用不了几日,各自戴职就是。贴身的执仗亲事我、我请李大军师,亲自去选,这样如何?”

    李木棠一旁捡个绣墩坐了,好像并不买账:“昨晚?我俩昨晚都睡得早,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趁这个时间……”

    “叔父好心,无论选几人,一应俸禄,照旧由昌王府出资。”

    小姑娘就更不开心了,低下头去只顾解那腰间荷包。好奇怪,越着急,这几根线就绑得愈紧,眼瞧着那小脸都快挣红了,她居然一抬头,往桌上那个剪子,干脆整个剪下来一丢:

    “这里面,三千两,还剩二千六百六十三两。我出去雇过车,然后请张公子吃过饭。公主府修缮垫了点儿,还有就……”

    “李木棠。”戚晋声音发寒,还是又当落泪,他也说不清楚,单晓得自己只想咳嗽,“什么意思?你又要和我一刀两断?”他把那“又”字咬得极轻,可遮盖不了余怒未消的事实。李木棠必然看得出,可或许她依旧不在乎:

    “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听听,什么话!“再、说了,我还没跟你、不、一刀两断呢。我给你、你可以再送给我……我只是觉得,钱要用在正道上,我拿着也没用,难道全给你浪费掉吗?亲事府是大事儿!仇啸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魏典军我瞧着心情也不太好,万一什么时候二哥顾不到——就像昨天他去卫国公府。你一定说没钱,那我们有钱啊……这个荷包就是个吉兆,我还是要给你。还有我的金簪子!还有玉如意……”

    几乎话音未落,一旁的二哥就已经出动了。很快的:玉簪子、玉如意、玉摆件、玉碗玉筷玉笔玉镇纸——各样的玉石宝贝,面前几乎摆上一座小山。戚晋弓腰咳着又掩唇又打嘴:“怪我,胡说八道,”他气喘吁吁往上一指,“要多少有多少,今日在这的哪怕统统摔碎……你正该统统摔碎!”

    他马上就往这丫头手里塞个玉羊压襟,差点没捉着她的手往地上使劲:“的确是……我先前就想,你总是这样生分——我拥有的一切,好似都使你战战兢兢。可你明明可以要求哪怕我的性命。区区金银财宝,着实不值一提。所以!你要亲自摔碎,而后才好怯魅——仅仅只是石头而已,你想要摔碎多少,便可以摔碎多少。甚至于这些!都不敌你私田私铺一年的进帐……”

    他又想打嘴了,咕哝着“就不该给你送什么田产铺子,总使你大摇大摆弃我而去……”模样再可怜没有,着实让李木棠心疼了个不得:

    “我扔啊!我现在就扔!我本来就是要利用你!花你的银子,假你的名号……”

    可是这只手别说没劲抬高,就连平握着都要颤颤巍巍:“或者……这个羊、很可爱嘛,你要不送给我,不我就拿走了,我留着用……”

    然后湛紫一声惊呼,不过是手中出满了汗,拴绳的时候那么一滑——

    “到此为止了。”她立刻公布,“我以前也摔过!摔过我女官的玉佩好心疼的我现在没有桎梏了没有害怕了我和你和好了好不好!”她甚至把想起身清扫碎玉这家伙拦腰阻住,“别摔了!有是一回事,糟蹋是万万不行的。我这一辈子已经这么不顺利了,全摔碎我要阴德亏死,下辈子变成鸡豚狗豸给人吃!”

    戚晋接着把她一提,她就乖乖让座,又乖乖坐去他腿上了:

    “我记得谁,好像不相信阴司报应,甚至深以为恶来着?”

    “可你有点信。”李木棠小声道,“我俩之间,可以小小信一下啦。要不是上天美意,我哪里遇得到你?别说碎玉……啊,就、真让湛紫这么去扔了……碎玉渣儿我原来都没见过呢……不过主要还是我自己争气。所以,这样的好日子,就更不能糟蹋。”

    “你怎么想?”戚晋饶有兴致。小姑娘认真思索半晌,忽而叫一声:“豆腐店!”接下来的话都是说给二哥听:

    “文雀姐姐以前去的豆腐店,还有武馆,有京市令盯着,还有算缗钱不少,总之都紧巴巴的。如果一定要花些钱,那不如就去买下来?我有些想不通的……华阴县令向上进贡不少,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可我们当时去庙会看,明明那么热闹。是不是他们头脑很好使,像虔金号一样,生意只要做好,不管官家怎么欺压,日子还是活色生香的?我想试一试。等文雀姐姐下个月回来,估计她也喜欢这种去处。”

    “她不喜欢。”荆风却道,“你最好别。”

    “词用错了,活色生香说的是你……”戚晋偷个空贴过脸去,继而急忙挥手赶人,“倒也没错……”

    “他们不卖。”亲事典军第二日兴致冲冲跑回来,好似占了上风般,笑得有那么一丝得意,“胡家豆腐店,龙马武馆,乃至五味药庄。国史甚至还专门多问了两家,一概不买。都说,自家日子过得去,没必要。”

    “没有人家今日有女儿入宫参选?”李木棠问。戚晋替她回了没有,又道意料中事:

    “商人税高、利狠。纵然起早贪黑,毕竟不可小觑。华阴一县,上头要刮,下头就得赚。依仗华山,又做的是南来北往旅人一次的生意,想敲多少便敲多少,犹如掘不尽的矿,吃不完的井。只是如此一来,弃农从商者日增月益,利在当代,罪却在千秋。”

    李木棠不解:“可这样一来不是皆大欢喜。有好日子过着,顶多受气……是任县令剥削会越来越重么?”

    “官府定下的算缗钱也只会越来越高。”戚晋循循善诱,“你知道此次出征燕国,军粮所费凡几?比国库没钱更可怕的,是大仓没米。人人都逐利而肥,弃田不耕……”

    “重新开荒很费力气,大家也未必就乐意从商铺下田里去。”李木棠抢话道,“左司马昨日给的书里写了,粮油豆米……好可怕的数字。十多万的大军,西受降城的百姓,来回半年多……”

    “还要算上府兵战时无法下地劳作的亏损。”

    “那还有阵亡的,还有伤兵,退回家中也不能再耕田了。如果一家再无男丁,就会像坊州那样,卖掉永业田,背井离乡。而这些被卖掉的永业田,又会回到地主乡绅,就是、任县令……”

    “以及他背后的势力手中。”戚晋叹息道,“到那时,你说九州四海,是该姓戚,还是姓范?”

    “或许姓很多,各州各县都不一致,就像袁迁。天高皇帝远,纵然地头蛇一时臣服于京中各大家族,可以后呢?”

    “考功改革,还是得有个后续。”戚晋就道,“好了,今日探究到此为止。你得午休,我也得午休,谁都不许再用功。养好身子,才能大有作为。今日采选结束,过几日新人入宫,皇帝的婚事了了,大概也就到了给咱们赐婚的时候了。届时……说不定都不是点王妃,得是表状元了呀!”

    “你少糊弄人。”李木棠拍掉他要抱自己的手,把桌上笔墨纸砚摆摆规整,“答应我的,有件事情你还没做。不想去见太后娘娘,家书,今日、无论如何得送出去了。你既然昨天说我要花你的钱,要拖累你,要坏你的名声,那、她也算是我娘。你得孝顺我娘,不能让她伤心,我就在一边看着,快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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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毕竟不是他的生母。

    秦秉方躲开荆风迎头一击时,脑海中又闪过这个念头。

    兄长是伯父的遗腹子,出生即随父亲南征北战,嚼军粮到了四岁上遇着当年还不是信国夫人的挤奶姑娘。再三年,秦蛰娶妻置业,至此三人才算团了个家。秦秉方两年后才会呱呱落地,自小谁也没告诉过他,自己的亲兄长,其实是堂兄过继。甚至兄长自己知不知道此事,他都不敢笃定。可无论如何,现在这个家终归是散了。父亲去了,兄长负罪,更重要的是母亲袖手旁观,居然不肯救他。

    南下清远的一路,他会不会想起、或是怨憎:那毕竟不是他的生母,不是他的亲弟。师傅是否正有此虑,生怕他于南蛮之地横生事端,才舍出一个女儿陪他颠沛流离?兄长真的恨母亲么,恨自己么?为何离京之前,半面不愿相见?秦秉方曾长吁短叹问过妻子:哪怕亲兄弟之间,也有血光之灾:曾经的显宗与英宗,今日的皇帝与荣王皆是如此;那他还能有什么脸面,再去送别堂兄?

    戚昙看看他,没有劝慰半句,却竟是揣着四五个月的肚子赶他出门真刀真枪打了一架。利剑横亘在妻子肩头,只偏半厘。戚昙却笑:“看手上功夫,你二人如何不是血脉兄弟?问胸中沟壑,自然更是打虎亲兄弟。”

    秦秉方想到此处时,懒懒散散扭过腰,探手推过执剑袭来的荆风。

    那一晚的比武,最终以长公主殿下的偷袭告终。自从怀有身孕,妻子竟然一日胜一日的容光焕发,连早就生疏的武艺也重新捡起,在秦秉方指导下进步飞速。他已经不再是大将军,她却又做回长公主。尤其前几日荣王府紧闭,更是风风火火重出江湖。秦秉方独守空闺,深以为家中最无用的累赘已是自己。如果不是今日荆风送上门来,胶着间却被他心猿意马着捡漏打趴——

    利刃脱手,黑影仰面摔倒,秦秉方捉了剑柄插回自己剑鞘,抬脚也不过作势要踩不踩:

    “你输了。”他说,依旧有些无精打采。

    “秦大将军赢了。”亲事典军奉承,居然好似满不在乎。

    废话。荆风今日本就是奉长公主早先御令,上门“讨打”。秦秉方下手不够狠,他甚至没擦破皮,不知这样算不算得给长公主的弟弟“报了仇”。再说对面这样闷闷不乐,亲事典军也乐得卖个破绽给个台阶下。胜者骄,骄者轻敌,或许还能套点话呢?

    可是谁又来给荆风帮忙出气呢?

    两个生死冤家最终并肩坐下,一个想着靖温,一个念起文雀,好一会儿除了互相递个酒壶,一时无话。“你还是演得太拙劣,和从前一个样。”身在卫国公府,到底是地主先开口,“瞧我不起,照旧不舍得使出全力?”

    “秦大将军慧眼如炬。”荆风淡淡捧一句,“我是护卫,耍阴招,上不得台面。伤了大将军,长公主追究,人头不保。”

    “……我算什么大将军。”台阶下磕磕脚,他还往远处啐一口:故作粗俗,却显得可笑,“不上战场的,算什么将军?倒不如是你!”

    “没有用。”荆风不着痕迹着开始套话,“打了胜仗,燕人还是来京中,耀武扬威……”

    到这里就够了。秦秉方闻言已经一跃而起,愤慨着妻子送嫁赵家姑娘的险恶用心。大好年华的梁人姑娘,嫁给一个已有家室的蛮子,多半还得做妾!梁人儿郎,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实在朝政荒唐,尔虞我诈无一人可独善其身。荣王固然可恨,但任君生以自杀来构陷,实在卑鄙无耻!

    “战场上,大将军不会少用诈术。”荆风也是讶然。对面酒劲有些上脸,拍拍他肩膀使劲摇头:

    “那是敌人。自个家里,难道到处也都是敌人?”他继而又嗤笑,像是自嘲,“或者远离战场,洗脱硝烟,这心就变回一颗人心。人心太柔软,不中用,我告诉你,新进的亲事便不能挑安稳日子过久了的那些——诸如其余诸位亲王府上尸位素餐的那些。摸爬滚打,还是得亲历亲为……”

    在他再灌一口酒彻地变成个长舌妇之前,在自己酒劲发作走不动道之前,荆风到底站起身,说一句“告辞”,抱拳离开,就这么简单。哪怕卫国公府是非之地,来去依旧容易——只要想,这世上没有能困得住习武之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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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以慈已经被困住,好似很有些时候。一月卸甲,至今未再披挂——堂堂将门虎女,正在沦落成深宫怨妇:她变得软弱、仁慈,正如她的名字;敌我不分、举棋不定,她甚至与太后相交甚欢。皇帝需要一个孩子。太后抬起昏沉的脑袋,竟然下了这般命令。她便去找馨妃,后者隔了些时日,又来吞吞吐吐,说自己不大乐意:

    “也不是我……是陛下……此次复宠,总有什么地方,较以往很不一样。我自恃貌美,可谁知道呢,竟逊于那么些数量庞杂的宫女儿们。所以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妻妾再没有子嗣,那就更不值一提。”

    她低下头去绾一缕乱发,拂过自己平坦细瘦的小腹。

    “可是、可是……养那么些宫女儿,不就是给陛下解闷?脸面生的不好看,总有些别的地方得要有用。教乐局的舞女们,反倒最好就不要生孩子。勉美人怀了两胎,这辈子都窝在房子里做了解语花了——光凭一身皮囊,已经吸引不了先帝。”

    馨妃接着小心站起来,要去多此一举着帮苏以慈理理衣衫、或是正正压襟:“可是,你还可以和陛下繁衍子嗣。习武之人身体好,陛下也喜欢你;你、也当是爱慕陛下的吧?”

    是么?她曾经是么?如今还是么?将来、必须得是么?她已经看不清下一步棋,更说不明白自己如今是个什么东西。是执掌凤印的宜妃娘娘?审阅名册操持采选的她,不仅使贞御女暗中嘲笑,连她自己也时而作呕;依旧是皇帝帐下军师?交到手里就那么几个执仗亲事,她居然收服不住转手就放还归家,只一个不好处理的亲事典军,还立刻就还给昌德宫;或者仅仅只是苏以慈么?她的确近来写了太多家书,给娘,给母亲,给两位兄长,给远在边关的父亲,可他们字里行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如今该是你孩子的母亲,你夫君的妻子”,唯独不再是苏家的小女儿。她快要被撕裂了,兜兜转转一日复一日地难以成眠。是不是无论志向何在,年岁到了都得嫁人、生子,变成面目模糊的女人?靖温莫不是这样,自从身怀有孕,连心眼都格外狭窄,甚至专门跑来劝导她适可而止的道理:

    “何况……你二人本就是天作之合。陛下若能得贤后如苏氏,我做姐姐的也放心。”她轻笑着,像是认真,又太过轻描淡写,“男女之情,我自认也略通一二。陛下自正月里便有些郁结在心,放纵宫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男人家的发泄。我想,过去了这么久,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你是女人,总该低个头了。毕竟,”她说着向外一瞥,“马上,还有不知多少女人,排着队要来争抢你的夫君呢。”

    靖温果然是疯了。她难道不记得自己亲娘曾经定下的协约:苏家女只是来沙场助阵,战胜归家,才不要留下来给他们老戚家养娃娃。虽然她近来偶尔已经领着杨华在玩耍;而且老实讲,她居然不讨厌小孩子;甚至于,有那么些晚上,偶尔做梦……

    自己实在也疯了。正好同那痴傻皇帝配一对!此先宫人有孕,他居然一拖再拖连个封号都不给。连苏以慈亲自去劝,也是自讨没趣。不是惦记着节省银子,就是看采选将至,真等那乌泱泱的高门贵女给他生嫡长子哩。堂堂一个皇帝,满脑子巴结朝臣,委实贻笑大方。眼下华阴之事,更是笑话一桩!封了荣王府,却居然还不敢见了血光,甚至不肯将那好哥哥一撸到底,平白教满朝误会他俩真真逢场作戏、仍旧兄友弟恭呢。就连庆祥宫供职几名执仗亲事,除了个没祖荫的亲事典军,也各自原样放回家里去——太仆的儿子,将作大匠的儿子,还有知州刺史的儿子,真能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杀了不成?她所以放了,皇帝却不能放。皇帝甚至该连荣王一起杀掉。赶巧人正在病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你这么想,还是这本兵书上,大力鼓吹手下留情?”

    就在采选前一夜晚上,她等不到萃雨公诉心声,庭院里没声息的却冒出个皇帝。说来她已有日子没有翻天倒地挥洒汗水。无怪乎那软鞭脆了,击空便裂;红缨枪旧了,漫天先飘毛絮;双棍都发了霉,拿在手中要嫌重;马槊更是生了锈,本没有开刃的长兵彻底成了铁疙瘩。

    皇帝此夜到访,先在殿外挑了一圈武器,没一个趁手;所以拿出来本兵书,要和将门虎女认真探讨——

    结果人案上原样也放着一本:《攻城录》,首阳着;点灯熬油还正学得认真。“朝鲜有位首阳大君,靖难夺位,赐死弟弟。咱们有个赤帝之子,怕是不遑多让,经天纬地之能哇!”还是那本《攻城录》,竟然被他轻轻放在案角,又抚平每一处褶皱,“宜妃,朕不是很像那个酒囊饭袋?连一名小小宫女都敢欺辱戏弄——她是假孕,如果你,身为众妃之首仍不知情,真是顾全大局为其请封的话,那你和朕一般无二,也是蠢材。这些兵书,全是白看。”

    苏以慈颔首不应。

    “朕的兴明宫,朕的天下。朕、精心择选的奉宸卫,一个两个,将此书奉为圭臬。且还不是他呕心沥血忧国忧民,为记录战事、以教来者。是那王府司马,阿谀奉承,不,‘困于宅中,闲来偶作’。朕便是拿着证物去问,他也敢坦坦荡荡——就和这次任君生之死一般——洗脱得干干净净。”

    苏以慈仍是不答。

    “若是当真愣头愣脑不知进退也罢。偏偏今日大动干戈,要做那什么不爱江山爱红颜的轻狂样子……请老道做法博美人一笑的把戏还没玩够么,长姐也敢信。朕告诉你,朕不信。”

    他轻言细语说了这么久,好似从来不曾注意到苏以慈反常的缄默。

    “宜妃,过去的一切,朕都可以不作追究。只要……”

    他也停下声来。常福不是守在那里,又得了什么信号,很顺畅地送个黑檀木剔彩盒上前来。还是去岁苏以慈交给他冒充国玺的那方,如今仍旧轻飘飘,打开却是塞得满当当雪花般的信件。有些是朱笔,没有抬头;有些是墨笔,道娘亲、母亲、兄长、乃至父亲,笔迹格外熟悉。

    “朕身体抱恙,朝中为此有些风言风语。朕想不通,所以又给那不愿相见的令熙宫故人写一封家书。书中怀疑了良才人,论证过柔御女——她父亲时丰,北征时毕竟与哥哥过分紧密。朕甚至怀疑了太后宫中那个多嘴的姜作。朕写了一封一封,每封结尾都想问问朕的好军师,是不是该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他继而转向常福,目光嗔怪,把那内侍监吓得自己叩头请罪:

    “奴婢不该在敬德门拿住吴萃雨,不该截住宜妃与家中往来书信,不该报给陛下知道,消息是这般递出去,兵书也是这般递进来。”

    “你总是看些不必要的杂书。”皇帝挥挥手,常福就退出去。屋内只剩他二人,他来问罪,却居然不记得前车之鉴,大大方方甚至自己掏出把匕首放在桌上,还拍拍腿招呼她,“说来很奇怪,朕亲近之人,近来八仙过海,算是各显神通。不知道初心是什么,最终却都害在朕的身上。朕是皇帝,不计前嫌,说将功赎罪吧,反倒他们犹豫不定,恨不得退避三舍。长姐,你和她常往来对吧?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家,跑去和燕人商谈国事。拿人家赵家姑娘当筹码,哄那燕人跑过来和朕说:楚国危矣,得早做准备。嚯,好像朕还得仰仗哥哥,没了他,便守不住边境了?昨日朕同她说,说朕累了,或许病了,没几年好活。哥哥么,反正那丫鬟给他下不了蛋,让她看着办。然后她走了,一句话没多说。是不是、好像是你,让吴萃雨带话,还是得给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宫女,封个名号。”

    他向前一倾身子,饶有兴致看着她:

    “她没有孩子。今日诊确定了,她自己也承认,假孕,想要一个名号。她想要,你宜妃给她了,所以朕封她做宝林,宜妃以为如何?”

    苏以慈,能有什么好说。她的视野已经被那些信件占满了。除开自己写给家中的,其余近百件,都是皇帝一笔一划,写给她。请教正事?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不敢想了。所以皇帝在问:

    “宜妃,明日采选。而太后昨儿黄昏来过了,是么?”

    烛火猩红,宛如满手鲜血。她低头不见脚下金砖,实在身临万丈深渊,无从分辩。于是她终于轻笑,而后,久违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妾,想撤了武场,在宫中设个小厨房。就请,徐弥湘,每日掌勺。”

    “你已经吃胖了。”皇帝说着,还专门凑近些仔细端详,而后再一次点头,“好歹是妃位,不能再放肆下去。那么些选侍、御女、宝林、承恩的宫人,便没有这许多成规俗律,想吃多少没人拦着。不过可惜她们也设不起小厨房。鱼和熊掌,总不能二者兼得。”

    苏以慈又将毫不犹豫说出些错话了。皇帝伸手覆上她的唇,轻嘘一声:

    “好好想想,苏以慈,好好想想。或许将这些信件看过。一封不落,仔细看罢了。今夜——常福执圣旨候在外头——你便是我朝贵妃,独一无二的,贵妃。”

    她站在那里,瞪眼瞧着,好似无动于衷。

    “朕……”他顿了又顿,脱了很长音,最终还是别过头去,“想你回来。”

    几乎话音落地的瞬间——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苏以慈竟然扔了灯罩举了烛台往那盒中一掼——刹那间火光冲天,黑烟直掀房顶。常福扑进门来,应声在叫:“烧了陛下的烦恼,愿陛下长乐无忧!”苏以慈却头也不回,自己就向外走。

    “不劳烦常公公。”她轻声只留下这一句,“审身堂的路,我自己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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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明宫的火,才刚刚烧了个开头。第二日晚,采选已毕,戚晋终于下定决心入宫去向母亲请罪时,还行将收到来自于皇帝的意外惊喜——

    那是一封赐婚圣旨。

    今日参选秀女、中书令之女李攒红,赐与荣王戚晋,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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