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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后的短暂时光里,匆匆忙忙掠过许多故事的缩影。李木棠深居简出安心养病,听说了些吉光片羽,见证的、不过寥寥几笔。总是要从某个人意外的际遇说起。头一桩源自曹文雀,在昨儿的五佛山上,她也第一次做了英雄,救人性命:

    这事说来还得怪二哥嘴硬,将宝华寺偷天换日之局瞒得滴水不漏。文雀单知道戚晋是往宝华寺去,且必定没有烧香拜佛这么简单。“那我也去。”一心虔佛的立刻喜上眉梢,“听闻智海长老重新登台讲经,恰巧也在这几日,千载难逢呢。我眼巴巴馋着!”

    她独自一人未肯骑马,到得便迟一些。彼时大雄宝殿因荣王殿下已水泄不通,菩提坛更挤不进去;却单单剩个药师殿关门落锁——难道因为智海长老讲经,就这样厚此薄彼?专程求见,一片心意,文雀可备足了香火钱哩。毋需细细研究,信手这么稍一用力,门扇应声便开——或是被人撬了锁,或是另有阴谋?曹文雀不是个爱钻研蛛丝马迹的主儿,只管半只脚跨进院门,却听身后响动,叫:“檀越且慢”——是个才受戒不久的小沙弥,追上前来得先弓腰喘气,礼数不周有失庄重,与这清净地界极不相称,难怪文雀将他看轻。“师傅辛苦。”这样说着,不过点个头,她照旧还往里走。非得要人小沙弥又撵去身前,边叫“檀越不可”,边张开双臂拦去路:

    “药师佛正在修缮,尚未完工。此时开殿,惊扰佛祖!”

    “佛祖不在金装。心诚则灵。大不了信女就在门口拜拜。您也瞧见,信女家中有人八病九痛的常不见好,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不能无功而返。只在门口,略尽心意,师父放心。”

    小沙弥听罢直摇头,往后一展手:“檀越请回!此间本就落锁,檀越撬门而入实是不妥,药师佛不会保佑檀越的,檀越请回!”

    这是什么话?曹文雀立刻就急。门锁不是她撬的,来时就开着。空口白牙,便如此污人清白?佛祖九天看着,由得他危言耸听!“你说不让去,我偏要去。我也捐了不少香火,门外拜拜而已,还能犯戒不成。不要在此推搡。就算是僧侣,到底男女有别!”

    言毕甩了人,文雀自顾自就往前走。那小僧侣却不依不饶,还当上手。正自纠缠间,却听那重重落锁的殿内传出尖叫;继而响声轰然,譬如山岳垮塌。殿门面前洞开,白纱帷帽不知从何而来,刹时身侧跃出,几如离弦之箭,却到底没赶上那么须臾。所幸,万幸,终归佛祖庇佑,不曾伤了那刘大的性命。

    “刘大?”

    “是个小孩儿。”文雀嘴快,少顷很快给也来药师殿上香的戚晋解释原委,“瘦胳膊瘦腿的,和木棠原来一样,没二两肉,灰头土脸,看着就可怜。说是原来是附近庄子里的人,前年死了爹娘,连自个儿名儿都没有,下面还有个妹妹,两人加一起就靠着庙里的供品活命。结果这回又被寺庙拿住,还险些被送官呢,要不是咱们这一位李姑娘拿出气势来,镇了场子!”

    “也不能怪佛门。”顶着白纱帷帽,李攒红还是后撤几步,礼貌与戚晋拉开距离,“那孩子之前也来过几次,不过拿些放久了的供品。像这药师殿平日里少人来,供品却日日新鲜,最是方便不过。今日听见外间喧闹,一时失手,撞倒药师佛像。阿弥陀佛,险被砸到。”

    “……可为什么那佛像如斯摇摇欲坠……怪不得那和尚大发雷霆!”夜晚庆生之时,曹文雀愤愤不平还要同典军老爷大惊小怪,“攒红深闺之人未必得见,我却瞧得清楚——还说什么金雕的佛像就这么给摔坏了,让刘大赔命……笑话!不止一个药师琉璃光如来,只怕连左右胁侍菩萨一并,统统全是空心木雕!”

    宝华寺名刹圣寺,用得着吝啬这点银两?便就是石刻画像……省钱的法子多如牛毛,怎么也不至于用朽木漆金作数……且慢,文雀方才说到,这药师殿曾是落了锁,正当修缮的?

    “以前已经不知道靠捐的功德上了几回金。每次都声势浩大,我在宫里面都曾听闻。这回才算认清。什么金佛,看着威风呢,肚子里不过木头渣子而已。”文雀冷笑道,“再想想,以前漆的到底是真金、还是什么颜料,背后寺里头到底贪了多少香火钱,这就更无人知晓。说来真是荒唐,好好一个宝刹,被几颗老鼠屎搞得这么乌烟瘴气。偏偏五佛山下的渭门庄,还有这么些因水患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孤儿……所以讲那些中饱私囊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该下油锅地狱!”

    “文雀姐姐觉悟了,这是要灭佛了。”次日早膳桌上,李木棠挤去和晋郎窃窃私语,“终于知道什么佛门净地金碧辉煌的,赤裸裸全是黎民血汗哩!”

    “你文雀姐姐是要替佛祖维护正义,格外一马当先。”戚晋低头小声通气。嗬,这句被人听去,正白眼冒烟呢。清清嗓子,戚晋往典军老爷那儿看,后者马上自证清白,道该说的昨夜实在都已说明。世间本无神仙,不过俗人互相哄骗。奉香、供灯、求签:说到底烧的都是纸钱;别说,就宝华寺,原是渭门庄全庄五千亩永业田的买主来着。自个山垮了压坏了佃户们的房,拍拍屁股还有脸向官府叫屈哩!

    “总之账面可怜兮兮,又清清白白。甚至常怀慈悲之心还募捐救过十来名小儿。”戚晋两手一摊,“难处、好处,明明白白,不容抵赖。”

    “募捐的钱,不止于救助孩童吧。”李木棠枕了他胳膊,偏头偷偷瞧文雀姐姐看,接下来有些话就不想是学生求问老师,专门是要启发那冥顽不灵的了,“赵老大、赵老二……那些兄弟几个,不是就求告无门,家破人亡,所以起义搞那个兴龙帮。钱县君从前在五佛山脚,还出钱救助过这些受害的,却没提过宝华寺的姿态……所谓募捐,大概、也、又用去起木雕像,塑什么金身罢。”

    “去年,弹劾楚公时,一马当先的那号人物,你可还有印象?”

    “姓徐,”曹文雀都记得清楚,咬牙切齿抢先作答,“弥湘的伯父。”

    “宝华寺塑金像,承办者徐家佛店的掌柜,正是徐弥湘生父——乃御史中丞徐空一母胞弟。”

    “官商勾连?”李木棠接过二哥话头,“用塑金身来……转移……行贿……你从前说,叫做雅贿,附庸风雅,不着痕迹。”

    “我们打个比方,”戚晋道,“京城有人家捐四万钱的功德。这四万钱先交在宝华寺,徐家得到消息后去暗中打点,以次充好,最终花上一百钱的本金只刷层黄漆。轻轻松松,再从宝华寺领回这四万钱酬劳。现在你来猜,这出资礼佛的善人,是对此知情,还是受了蒙蔽?”

    “四万钱,通过徐家佛店,全孝敬了一介御史中丞?”

    戚晋就含笑抬头,也去问问文雀,此言她可信么?且不说这些暗通款曲糟污之事,宝华寺乃至九州十境千千万万山门庙宇,从来都不见得多么清白。试问,华阴因何而虔神?供养神像的香火,究竟到了谁人口袋?前年一场暴雨,原非渭门庄合庄覆灭的根源。寺庙占山为王,拿着四万钱再当作香积厨的本金,五成利息,吃饱喝足,转手本金交还徐家——或其幕后主使。渭门庄洪涝,官府所以不能详查,不能追根究底,自然就不能救济到人到户,竟听任灾民自生自灭……

    剩下的一些猜想,戚晋再三思索,说来到底惭愧:

    “又或许……康佑十三年,工部曾有扩建京师之提议。父亲允准的地界,正囊括有渭门庄……不想如今国库紧张……”

    昔年耻辱,亦是如今转机:有兄弟二人近来为此计相交甚欢,颇养了一番兄弟情谊。据戚晋所言:眼下北境稍安,西域犹危,南海纷乱,中原田地流失。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岂容得一群外来户矫神佛之名,不事生产,免贡税服役,空受四海所养,一味横征暴敛,使地产竟胜于亲王、资产竟匹敌国库?“该杀。”皇帝一掷御笔,难得快意,“空谈误国该杀,假寺庙之名偷税避役者——更该杀一儆百!”

    如此主意打定,还得另谢幕后高人推波助澜。此人李木棠竟也识得,原是四无丫头旧主,说亲见不了几回,说仇也无深仇大恨;情性乖戾,一向离经叛道;时而慈眉善目,扭脸又六亲不认;宦海沉浮数十载,收刮民脂民膏却又清心寡欲、终年缟素清斋;不惜对杨珣卑躬屈膝竟又不以为耻、将其出卖又好似道貌岸然。总之大约就是四下偷油的鼠辈,偷奸耍滑的蠹虫,四平八稳的千年王八,乐见泰山崩于眼前,自己只管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自在逍遥——这就是周庵,“竟元五贤”周光实之子,林敛续弦的生父,二姑娘撑腰的顶梁柱。李木棠记得那双宽敞眼睛,随意一扫,任何心思都无从遁形;无数个噩梦里她曾被人壮硕不逊燕人的身躯压扁,一口呼吸无从索取。“倒不算是恶人。”她忍着牙齿打架哆哆嗦嗦。君不见有那么一个年节,林家做东,宴请亲家,林怀思避而不出,人专门留心绕路前来关怀,窗外瞧着抱娘亲神位睡去的小姑娘还叹息连连。四无丫头瞧得真切,一时不知为了自己,为了主子,或是为了向二姑娘挑衅?竟叩头上前敢高声讨要礼钱。“人赏了的,别不信——分量还不少,那年的祭祀良美人难得办得很丰厚。”至于她如何被那长圆眼一乜,挨宽厚嘴唇骂声“好无用的奴才”,险些被宽厚手掌拎出门去丢弃;其后又如何受二姑娘怒发冲冠……李木棠不屑置辩。总之她今日将如此旧主送来修缮和睦的请柬撕毁,就算是尊严无损,互不相欠:

    “即便是从林家出来……即便这名字是良美人给的……可我!和林家不是本家,攀不了高枝、做不了自家人。何况,现在有贞宝林,有良美人……周家县君……想想也知道该有多得意!让我回三福三春院里……我坏了腿,出不了门……没有,那个运气!”

    “可不止一封请帖。”凝碧再继续往后面翻,“写的说这是药方……殿下刚才说,御史有什么家传绝学,专治风湿骨痛哩!”

    “我也看看!”湛紫忙不迭就凑过去,“说,县主您是心症不易好,不如备齐了礼金,往宝华寺敬香……后面这么多页是什么,又是人名又是数字,‘京城十二寺近三年礼单简抄,聊供参详’……”

    立时,连一旁安抚阿蛮一个荣王殿下忙不迭也得凑去细看。周庵此人哇,果真大隐隐于市,从前执掌京兆府竟还留下些真宝贝,从来一言不发,忽而竟又拱手相让。散朝后无端找来搭话时戚晋尚且有所防备,听对面天花乱坠说什么曾经侍奉先公风湿、照料亡妻腿疾,有些偏方愿为“县主”献计。“昨夜陛下驾临王府……总是陇安县要多位主子,算来,也与臣有些过往之谊;所以不好置身事外,但求略尽人事而已。”彼时连那笑都是肆无忌惮格外不怀好意的。戚晋猜他要攀“陇安县主”名号,或许再如何威逼利诱阿蛮中饱私囊……却哪里想到这一出。甚至附附录洋洋洒洒更有真心吐露,道他周庵自己就降生在尼姑庵里,最晓得僧侣厉害。接生时一群姑子如何狮子大开口,如何索贿不成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脐带没用心处理干净使他刚刚落地便险些感染一命呜呼——种种细节,毫不避讳长篇大论啰嗦讲来。还有他母亲产后病故,其父燃灯诵经十天十夜终得解脱,此后无悲无喜再不为尘世所恼,宵衣旰食为国为民,是佛祖普渡大梁幸事……“这部分,难免阴阳怪气了些。”

    李木棠点头同意。

    “所以,寺庙。”

    “灭佛,不是小事。”戚晋正色。

    皇帝早有此考量吗?挥手便抬起一位县主,管叫朝野内外沸反盈天,全顾不上自华阴起关停了几座庙宇,京城落香庵又混入了哪几名奸细。佛寺伪神扯下祭坛,自然该得无人问津;却又见新神冉冉升起,理应更锣鼓喧天。譬如那张百忍渡尽千劫百难,释迦摩尼转世轮回功德圆满哇——得道飞升归其正位:陇安县,喜迎新主!

    食一县实封,租税直接上贡县主府。是陛下亲临府邸赐恩,只等及笄之后正式祭庙:游街、办大典、普天同庆!只怕还要回乡祭祖——届时可有乡亲热闹瞧!且不用等到那时,只看县主府家令先行接洽,衙门外那三里地的纛帆仪仗便知端的。满山头接踵摩肩,难免富贵奢靡的幻想发散了一场又一场:说是睡金枕,坐玉席;设锦帐、铺貂皮;食必精,馔必细:岭南送荔枝,长江取鲥鱼;陈酿用作曲水,流觞乃夜光琉璃;又有里正透露内情:据说乃前朝国姓,将为荣王之妻。遂有人福至心灵,就这“李”姓大做文章。陇安距长安一日路程,算不上远,算不上近。康旺饭庄的闹剧曾零零散散传回来,是走了样又变了味,让人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总之是也姓李,生得沉鱼落雁,格外能言善道,乃菩萨托生,荡涤人间不公之气;又或者干脆就不存在这号人物,山那边流言蜚语众说纷纭,谁能辨个真假怎得?光狼狈逃回原籍一个祝老五也日日缄口不言,只教人败兴!

    如今成百张嘴一开一合,上百对眼睛你来我往,两段传闻合二为一:康旺饭庄前,原有个仙女受难!便就是今后的陇安县主,还要做荣王妃那个——瞧哇,泰生乡李家村这是生了金凤凰!长安那头行将置宴,家家户户都要聊表孝心。期间或许有胆大者已然孤身启程,投名送贴尽可一博!赤金灼灼,风过麦香,灰头土脸钻出农田,再去扶摇直上!挥汗如雨要落在长安的瓦当,也将那鎏金的尊荣一一擦亮!

    听说没有,那从五品大理正家的女婢,当真青云直上摇身变了主子!莫再做怒不可遏,仍叫嚣“岂有此理,倒反天罡”;也无需抓耳挠腮,再惦记“虚位以待”的王妃荣光。谁的脑瓜子转一两圈都想明:今日是陇安县主,明儿还要做王妃娘娘。尘埃业已落定,改扮笑脸趁早捞个三瓜两枣才是明智之举。何况眼下正多事之秋。五佛山正本清源,荣王府凤栖梧桐。是以仙乐脉脉、赤金灼灼,重檐叠巘,山门次第小;风钲吹摇,金鸭香半销。泽远堂宽屋高粱,不聚热、易敞风,外廊依约紫藤绕架,红药阑干左右夹砌。此间合该有牡丹真花神慵懒乍起,兰房罗幕迤逦出,堆枕乌云随翠翘。排班裙钗二十余,侯旨时,正朝霞红染紫陌芳草。而后受恩封,携仙侣,扶摇而上,一气直达九千里!更有甚者,太常寺报工部,还要择址为其令起府邸,便就是荣王固辞不受,又有扩修王府之提议。善诚殿、泽远堂,毕竟乃旧年御史大夫赵茂故宅改制,拟定于七月的县主受封答谢宴在此操办,未免失之局促——再不济,也该一应挪去别业行宫区处。嚯!这可是官方提议,货真价实的认可。再无颠沛流离,此生不必四下奔走……她甚至大可安居后宅,自此心甘情愿自在做个跛子!再三拒了周氏县君诚心邀约,也无需搭理灭佛之愿如何艰难险阻一波三折……

    闲来有一个午后,长日正热,蒸腾得周遭什么生气都没有。戚晋忙了几日功夫,京中上下的寺庙果与周庵信中所言不差,人数与度牒统计无一相符;私昧下金银玉器各样雕像法器更无从记述。京市令拿了徐旷下狱,这两日吞吞吐吐招供又反悔,幕后主使,不出所料还是……他说着说着就这么睡着,手一放,冰梅汤还剩下大半碗,廊下藤椅轻悠两下,竟是趁了方便。实在这天热得厉害,竟驱动李木棠也肯出得门来撇了手炉,甚至挪个冰凉螺钿绣墩才贴他藤椅坐下,用了没几口餐饭。碗筷往前一推,趴桌子上她倒不是也要睡着。只是远远望出去哇,甚至没有飞鸟,也不闻虫鸣。有些色彩夺目的花儿,再多余就是空白。这就是酷暑,不似隆冬大雪片刻不停乌泱泱压下来。夏日是被烧穿了的窟窿,偃旗息鼓、伏兵不出,战场上一杆旗,一匹马也没有。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任听呼吸满当当扑着臂膀;插胳膊垫了脑袋,时间过去就很慢很慢,足够她睡着,又清醒……

    就是这么一个昏昏欲睡却又烦躁不安的午后。前殿铁马金戈,忽而间杀声震天。她且要过一会儿再去应付,等到二哥、刘安、或是谁,催到她耳朵根前来,说朱兆——兵部侍郎哇——前来拜见殿下,或许,保不齐,也想幸会陇安县主……瞧殿下睡得多沉,我们说话也没醒呢……然后她回到阴山脚下,戴狼牙冷冷出战。“末将不才,甲胄在身,未能全礼,望乞恕罪……”这样的客套话拿来讲一轮,对面就该看清而今对峙的原是个心怀怨气的悍将,并非断腿小丫鬟似从前好随意打发。她甚至头顶珠光辉煌,碧玺清透如水,正中点一颗硕大嫩粉的,周遭围一圈各形各状小石榴,上贴烧蓝飞凤,下出竹叶尖细,錾金精雕一只小蜗牛……这且不过一支小挑头。更看那珍珠衫金泥纱,三套版繁复纹样;下裙十二破五彩绣郁金定染是稍嫌厚密,却阻不住淡淡花香。通身上下已是贵不可言,迎迓回礼愈见气度非凡。陇安县主堂堂正正以主家姿态搭话,一口便咬定段孺人清修,不便面见外客。“有什么话,侍郎说来,我去转答,也是一样的。”

    “我见自己外甥女,论什么男女大防!”对面醉得不知真假一位远亲嘟嘟囔囔,无端竟显出委屈,“她少时庵堂修习,如今总得来哭声丧。今儿落香庵毁去,明儿后儿……管叫天下无佛!谁个还保佑她平安无恙,枉费了那些年供奉的海灯!”

    “子不语怪力乱神。”陇安县主淡淡回应,“赵夫子教诲。赵夫子还说,是非有公断,善恶终有报——这是公里,错不了的。哪怕宝华寺的门上也写着,作奸犯科任尔烧香无益,不做了亏心事,不用怕鬼叫门,当然更用不着去佛祖座前求饶。”

    “谁要……求饶?”把头一扬,牛饮水般一张大肚皮险些撞她紧身前来;当然是给二哥拦下;却谁瞧见那一瞬他眼中机敏;而后扬声高调,多半就要说给后堂避而不出的正主听,“县主!最好是记牢了赵夫子教诲!更记得、赵夫子缘何受过流配!哪怕御史台,也该晓得管好自己舌头!那御史中丞、徐家……胡乱招供了些什么,到时候应在谁身上……所以本官要提点自己的亲外甥女,劳驾县主、行个方便!”

    徐空徐旷兄弟二人尚且没把他朱家咬死是万佛归宗呢,这就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拿大梁的律法当空文,打量朝堂都姓了朱?四目相对,哪怕迸出火花;寸步不让,今天该她来做这陇安县主:“段孺人做了娘,忙不过来许多事。”这是实话,“上一次,段家夫人还惹了孺人哭得好伤神。”她更不怕牵扯别人翻了旧账,“孺人辛苦,如今人人都辛苦。朱侍郎的辛苦也该用在从前,用在该用的地方。就不用今天顶着烈日,来自讨没趣了。”

    听听,甚至不屑一顾,竟然高高在上!原来午间睡去是李木棠,醒来却十成十扮足了陇安县主模样!且不止哩!并非观音,做不得如来。没眼界、没心胸、没抱负、没耐性——如今是这样四无丫头,非要说,倒像那罗汉金刚多一些。方才大义凛然,如何不是金刚怒目呢?却可惜无论哪样,儒释道各家神仙高踞云端,不约而同竟是都无从知晓人间疾苦。顾自踌躇满志,满眼宏图壮志,更要忘了凡俗卑劣,自相残害向来无止无休。五天之后,陇安县主被抬下大理寺狱漫长阶梯,灯火熹微处是否有所顿悟?为何其后责问犯官郑邑,言辞俱厉还执意不肯饶恕?饶恕什么?李木棠会反问。饶恕他经年官官相护包庇祖亲犯案,渎职懒散复核刑名错漏百出;饶恕他自称皇亲国戚大搞党同伐异,遥领楼烦故土一手遮天;饶恕他自命清高实与杨珣无异;饶恕他贼心不死频上奏太后祈求宽宥?若非此番宗正寺主审建祠亲临楼烦,也无从掘出二十年十桩罪愆;却教朱家如何暗中操作捡去便宜,猝不及防当朝揭发害到晋郎头上?瞧那八树花钗震颤,镂空金镯无光。灯火无从照得,步步行来是厉鬼?是金刚?郑邑瞧在眼里,却不过浑身污血,康旺饭庄前一只丧家之犬而已:“容得你借风生势,区区猿猴也敢来假扮大王!”覆手而立,他悍然向前一步,似轻蔑,竟欣赏,“可恨罢,偏是恬不知耻者,赖命一条最风生水起——就譬如太后娘娘那位生父,什么玩意!坑蒙拐骗的下三滥,当年是空手套白狼拐走姨母一家人餐风饮露养他黄粱一梦!”情到兴处,郑邑甚至振臂而呼。两撇胡须黝黑眼仁各自凝重,竟显出冒死直谏的派头,“鱼肉乡里——是我郑邑,就贪那么两口财?是他楼烦县官;是他乡民百姓!前倨而后恭哇!撵人落魄出乡关,又同皇后叙亲缘。乌泱泱白花花的银子哇!赶晦气样、如今恨不得半夜翻墙塞进你府里!我知道?我上哪里去知道?我只晓得给他那没良心的爹没骨头的娘修祠堂都是浪费木头、污染土地!”胸膛一顶,怎么他好似杨珣似的,阴恻恻也将黑影抹在李木棠肩上,“并非菩萨,更称不上恶鬼:区区小子,仅此而已。”是太后生父,还是太后胞弟,抑或这判词根本就说的是李木棠自己?“装腔作势好本领!胆大妄为弄假成真……好本领!窃国者侯哇——”

    还有掌声,其后绕梁三日,经久不去。是拍在李木棠肩头,拍在她心底,拍得一个所谓金刚罗汉就破了相,拍得陇安县主得原形毕露。大理寺狱太阴冷,那台阶太长。从此间再次逃出,重沐着无边无际这炙热天光……难道不该被扑面而来的生机冲击,怎能不再陷入一场狂喜?李木棠却居然溃不成军。再顶不动满头珠翠,再挥不动周身轻纱。跌坐在床,有何可望。周庵祸水东引,皇帝贪上了寺庙那些一亩三分地,却是荣王殿下喊着忠义哇、职责呀,不管不顾冲锋在前。或许已中人鹬蚌相争、一石二鸟之计?可看好了吧,祖祠贪墨不过是个阵前祭旗,开胃而已。任戚晋如何炙手可热:近来出入长丰台与皇帝密会已成寻常;即便他依旧无所畏惧:处理郑邑半分不昧私情——似乎风头无两,登高跌重也不过旦夕。抱了被子,李木棠更要将自己藏起。是梦、是真?陇安县主与否,不过一介名号而已,不是西王母灵丹妙药,一口便飞入仙宫长生不老。此刻披发赤足瑟缩在此,还不是她李木棠真真切切的血肉?何妨在梦里披挂上阵无往不利,她却在现实把一切搞砸。记什么仇,抱什么怨?她仍旧迫不及待向康旺饭庄报复呢,报复这世间所有一切!却忘了自己也是沧海一粟,也正鲜活大可有所图谋……她到底是个四无丫头,色厉内荏看着呲牙咧嘴,实则不过困守孤城坐视自己死掉。好似宋军过了黄河天堑,眼瞅着就要兵临城下。她只管学了李后主,全无一把火焚了干净的勇气了。风花雪月,还粉饰什么太平……!却不知史书记载,身中流矢者有谁得以幸终?皇帝如宋太宗、悍将如张合尚且不能幸免,她一弱质女流如何能逃得例外?或许回光返照,昙花一现……这样的安逸,这样的极乐……

    她所以愈发暴戾,要毁掉所有一切。断交周庵没了后手,气走朱兆生下事端,对峙郑邑无功而返……哪怕忍辱负重本当赴三福院盛宴;罪魁祸首送上门来为何不利用段孺人查探真相;同太后近来书信往来之密乃至其间暗藏的祸患,她更是一句不曾问起。别说这些,半月以来,她甚至根本没从那四轮车上站起来过。要二哥抱她上了善诚殿,再抱她下了大理寺狱,麻烦人?可想不到。锻炼复健?更免谈!“夏天老是下雨嘛,说不好又发热闹起来怎么样的……才站起来走几步,还不是得躺回去……又不用翻山越岭去打仗……”瞧瞧,还有借口。这是打算一辈子趴在二哥或晋郎怀里过活了?“我说实话嘛……上次就痒得受不住,到今天还酸得很……要重新站起来,再走路、再能跑……”

    想起那般痛苦,眼泪不自觉就要掉。戚晋跟着便帮腔:“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可笑。分明昨儿个俩人才为此大吵了一架:李木棠被发现了胳膊上的牙印,据说是腿伤瘙痒入骨彻夜难眠自个咬的;戚晋气得火冒三丈,回头却居然以此为依据,反倒纵容阿蛮继续心安理得蜷着养病?“江奉御年纪大了路途遥远回不来,张奉御也不知……总得找到个合适的杏林高手,届时边养边练,循序渐进——这才躺了没两月,何苦急于一时?”

    掩耳盗铃一对蠢蛋!曹文雀气得直骂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夏天秋天有雨,冬天春天怕寒。一年四季总不是用功上心日子,你俩就等着她这双腿脚自己烂掉!”

    李木棠说好。李木棠把她推出去。李木棠把戚晋也往外赶。看看这座泽远堂吧,闭门锁窗还生炉子,连宫中送来的婢子们都耐不住,一个劲跑门洞吹穿堂风贪凉呢。摸一把这身后热汗,夜半三更也得熏了睡意全无——可是谁辛勤操劳,为皇帝鞍前马后难道再随我昼夜颠倒?出不了事,死不了人。只这两月酷暑过了,难道你怕我活不到秋天?

    是啊,哪里还有夏夜。抱被而眠她早早入了秋,床帐里一躲更陷在隆冬。蝉噪死个干净,陇安县主要做回四无丫头。遣散宫婢,推开晋郎,她更干脆地拒绝,拒绝郑氏馨妃——而今是馨贵妃、徐家弥湘——又做了八品女官、以及段孺人——朱侍郎嫡亲的外甥女、或者还有林家二姑娘——取代姐姐圣眷正浓那位:一众名头瞩目的邀约。甚至于有时候她都想将陇安县主一并扔出门去,最好再不要回来。背叛月亮,不再眺望陇安。其后坐在执仗亲事马静伯身边便是个瘦小苍白的身影,平平无奇,同怀了满腹哀戚,欲说还休,未张口变得泪流。

    “我父亲……”

    这是马静伯此夜反反复复仅能念叨的三个字。千言万语不用倾诉,谁人不知他冤屈悲痛。他后来问难道该死?骂谁不该死?“我父亲……知台州事,为殿下马前卒……却各乡各户,变卖田产、私放阎王债……经年的流毒遗患,又不是我父亲能快刀斩乱麻,更不是他收了好处!凭什么,该死,却是他……却是……!殿下来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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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木棠坐在一旁,迟了很久才点头。朝野上下,实在谁都该死。她近来已察觉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不止晋郎一个泥足深陷被迫迷失方向。闪闪发光足以被称为功绩的,原来是活生生的牺牲,是这些所谓马前卒赤裸裸的性命。马静伯,执仗亲事,受魏奏提拔,征战沙场又护卫太后,几次三番险些丢掉性命。其父远在台州为官,却又遭人“检举揭发”渎职滥权,甚至向上直指台州军事刺史、荣王殿下包庇亲信。所以他今日便没了父亲,杀人的刀原来在六月初已握在周庵手中迸溅了血花。其后如何力挽狂澜……终究激流湍急,非人力所能为。李木棠唯有再赴一场葬礼,尽孝、陪哭,亲事弟兄们狂喝滥饮时也赔上一杯……瞧,这不是做回了侍奉主家的奴婢?

    身为奴婢的木棠,夜半面对一位左卫将军,便唯有更加缄默。这晚是段孺人受邀带杨华(如今也做了新丰郡主了)往卫国公府同长公主戚晓一同戏耍。木棠陪同在侧,夜半月遁云浓之际就和左卫将军一道廊下躲懒。身畔并非丰州险些害死她性命的秦秉正,所以仇恨无从说起。康旺饭庄之变人夫妻俩更躲得干净,追查真相木棠更早没了兴趣。所以让达官显贵间千丝万缕的血缘占了上风么?听,是秦秉方——晋郎的好姐夫,先美美打个嗝儿,服软先道佩服:

    “最近太闲了些……光守着芸初……可得让段孺人多走动,让小公主多见了玩伴……如今左卫将军?代职是你们荣王府的魏典军不是……说实话,我的确佩服他。旁的不论,选兵、点将,的确一把好手。到底沙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名,换了我何时……”

    “东瀛倭寇频犯,听说已经换了三波主帅。”

    “昨日兵部新研制的石火枪试验又失利了。”秦秉方学她,也扭扭身子藤椅往后一靠,“兵部侍郎,心眼太小。为一家之争,不值得……”他随即又笑,“连我如今也明白利害,算是不枉费师傅心血……为官者,到底能者居之。我有什么好抱怨?”

    “是啊。”李木棠也点头,“能者,居之。”

    狂风忽作,面前呜呜吹过。是那本该北上赎罪的秦秉正,蒙陛下恩赦也当南下助阵赎罪去了罢。北国风沙不止,南海风浪不休,却哪怕中原之地,狂风暴雨也永无宁日。所谓灭佛曾经宏图伟业,而今什么正义仇恨全腌成一汪深不见底的泥沼。只为钱财利益,从来只有钱财利益。须知城外宝华寺闭门谢客,京中财神庙照样人头攒动么?

    类同于灭佛另一段开篇,便由张家小四细细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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