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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这种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但不到半年,他亲自越过那条界线。
    那天早上她刷完牙从浴室走出来,穿着和他相同的黑色浴袍,他无法再阻止自己亲吻她微凉的唇。
    盼儿没有反抗,像一只世上最乖巧的宠物蜷缩在他怀抱里,他很快便懊恼地松开对她的箝制,但她的手并没有从他腰间收回。
    “我想给你,不想给他。”
    她闷闷地埋首在他胸怀里说出这句话,他霎时间明白了。
    他试图让彼此冷静下来再做决定,迟疑着对她交代过后便独自回房换衣服下楼,在便利商店买过保险套,放慢脚步回寓所,给予她充裕的时间去改变心意。
    打开大门,他安静地穿过无人的客厅,尊重她理应如此的变卦,直至坐在床上等待的女子翻动杂志的声音惊动他沉寂的心湖——他记起她回头发现他那时的羞赧眼神,是如此动人得近乎永恒。
    早晨的阳光洒暖了身下凌乱的被褥,他试图掩饰自己的生涩,逐步抚触着她,却在停下来察看那盒中对摺说明书时暴露出端倪。盼儿满脸通红地倚着他一起阅读那些细字……他俩窘然地相视而笑,然后终于彻底而满足地实践所有未完成的步骤……
    在他怀里的女孩完完全全地蜕变成了女人,犹未适应彼此崭新的关系前,她却漫不经心地提出那项充满诱惑的提议。
    “我以后……还可以这样找你吗?”
    她渴望藉着他消去孤寂,为了她那从未拥有过的疼宠,甚至不惜婚前叛逆……他,必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毫无异议,毕竟他所能得到最多的也不过如此。一直任她予取予求,唯恐她可能不再眷恋他的宠爱……一路走来,他们竟能完整地按着计划走毕全程,直到那预定的障碍把他们分开。
    规则早已订定,如果无法遵守,他当初便不应去招惹她;这样的结果,他甘之如饴。
    一切他在最后可以给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献给她。
    替她盖好被子,乔晓翔安静地躺在她身旁,从容地闭上忧伤的眼。
    即使她已快不再是他所能眷恋……
    “你能陪我出去一下吗?”
    吃过他作的简单早餐,盼儿到房里问他。
    本以为她换过衣服便会离开寓所,和往常一样;听见她这一问,乔晓翔停下手上更衣的动作。“有什么事情吗?”
    “没、没有什么啊,只是想和你出去走一走。”她两手负在身后,表情有些微别扭。“你陪不陪我?”
    乔晓翔抿抿唇,点头,她于是回到大厅去等;他低头扣着衬衫的钮扣,思索着今天有否特别的事……两人有了关系以后,他们甚少一起出现在公众场所中,怕暴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对她不利,当然,他的家族也不会直口欢。
    他很快地换过日常便服,并趁她在房外时致电特助挪出半天假期。她背起包包坐在杏色沙发上,见他出来,愉悦地起身。“都好了?”
    踏出公寓门口,钟盼儿戴上太阳眼镜,陪伴的他确定遮盖住了一半脸孔后,任她继续牵着从容地逛街;和预计的不同,她只是保持着笑容跟他并肩走着,像没有什么特别目的。
    初春天气仍是微冻,盼儿的外衣留在他房里,本想上去取来,她却不许,反而直接往服装店走去。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她当场穿走的黑色夹克和他身上的穿着意外地相似。
    “我不冷了。”她回应他的问话,朝他嫣然而笑……如果硬要说有那么一点点不适的话,便是昨晚纵情时留下的酸痛。她不会告诉他,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在床事以外。
    本以为和他逛街除了购物没其它事可做,但途中说说笑笑,却也消磨了一整个上午。
    是的,她好怕和他之间会有遗憾,想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尽量补回来……
    “那就好。”乔晓翔审视着,不经意地在茶色镜面上看见自己脸孔的反射;他俩在马路上驻足,他拉高那轻软春装的领口,并情不自禁地吻了她柔颊一记,待绿灯亮起才继续走。
    像每一个受宠的女人,盼儿弯起笑唇,环住他的臂弯步往饭店精品铺。他放松地跟随,她走进的竟是一间名表店。
    店员的神色显示对两人不太抱有期望,皆因他们的打扮实在和一般闲逛的情侣无差。乔晓翔替她拿着星巴克的咖啡,她仿佛已看中橱窗内其中一款男装精工表,叫店员取出。“翔,你试试看吧。”
    他皱眉不解,盼儿索性执起他左手戴上;当碰触到他的手指时,她的脸却悄悄煨红了……
    “你要买来送给客户吗?”
    她忍着羞意不置可否地笑笑,把眼镜推至发顶审视细节,并询问他的意见“你觉得好不好看?”
    “很好看。”乔晓翔据实回答,精钢表上的墨绿底面接近纯黑,衬托他浅麦色的手腕,设计亦沉稳内敛,是一份容易迎合人心意的礼物。
    “嗯。”她认同地应声,不在意它有关潜水防压防南北极磁性的功能介绍,取出皮夹付款。随后店员交回礼盒袋和信用卡,他抬手正要除下它交还,她却按下他,摇摇头。
    ……她是在暗示他昨晚迟到,所以才送他表吗?乔晓翔凭直觉拒绝“这表不便宜,盼,我答应你下次会准时……”
    这会儿换她愣着,不懂他急速说出的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笨蛋!谁在跟你说这个,你想太多了。”
    他们在商店大街停下,路上并未有太多行人,盼儿还没戴回太阳眼镜,便把手塞入他外套口袋,抬头凝望着焦虑的他,叹气,轻声说道
    “翔,生日快乐。”昨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乔晓翔整个人怔住,万万想不到她竟会知晓他的生日并记住,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从来没有人因他的诞生而欣喜,她是第一人。
    “……谢谢你。”他找不到别句话表达他的感动。盼儿笑笑示意她明白,单手拉下镜框,口袋里的手则拍拍他的腰际,保持逛街的休闲心情继续走。
    或许是他们都太沉醉于两人相视的旖旎气氛了,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因此才没有察觉……
    对街按下了细微的、灵敏的快门声音。
    第6章(1)
    他就知道盼儿只会给他惹麻烦。
    上官耀司手中不动声色地把玩着金笔,接受记者的专访,但天知道这近三十分钟的约见已把他心底的耐性耗尽,连渣都不剩。
    专属办公室内,面前几名记者窸窸窣窣地记下采访内容——法国的旗舰餐厅装潢完毕,并请来世界各地名厨坐镇,他剪彩完回台湾免不了阐释新店的有关理念和未来计划。
    “有报导指前英国首相在当地度假后对你的餐馆赞不绝口,请问你对此有什么回应呢?”问题有够白痴,仍在绕圈子。
    女记者擦摩头发,涂上唇膏的闪亮红唇开开合合,在他眼里看起来……真烦!
    “你的试探很高明,但我很抱歉不能透露顾客的身份。任何客人给予的赞赏,我仅代表东逸深表感谢。”他保持迷人的笑容。这样的答法,比直接承认更高杆。
    女记者的脸颊因他的调笑而展现红润神采,身后人员跟着笑意盈盈……饮食访问的料已凑得七七八八,他们拿着纸笔偷偷打眼色,但逃不过他的法眼。
    “上官先生,我们非常感谢你拨冗接受访问……但可否容我们代读者再询问你几个问题?”
    终于,上道。
    带头的采访主任提出题外话,身边的下属不约而同屏气等待。他还未开口同意,她已急急忙忙逮住空隙套话。
    “据悉上星期都会杂志刊登有关你未婚妻的绯闻……请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回应或是补充的地方?”
    上官耀司扬眉,不经意的小动作竟也令全场人一怔,怕他突然翻脸。该来的还是会来,他故作惊讶地笑笑。“那篇报导不是已是半个月前的了?难道我的时差没有调整过来?”
    “喔,上官先生说的没错……”不要管半个月还是上星期啦!快答啊,很心急耶!“那么你的意见是……”
    上官未婚妻暗携男伴——昊天集团主席地下情揭密!
    标题耸动,这则独家的街拍新闻替对手杂志飘高销量,短短一日即加印了两次。
    事件的照片清晰度不怎么好,估计是偷拍者急急掏相机偷拍所致。照片中她圈着男伴臂弯双双步出名牌表店,盼儿的太阳眼镜推高至头顶,净白的脸孔可辨,男子则较常低下头应答她,身份较为难猜。
    据查询店员她购买该只男腕表用的是她自己的白金卡,同时赠予同行男人一直戴着走出街外,狗仔追踪戴回墨镜的她,但之后两人吃过午饭后便分别离开,期间拍不到其它亲昵举动。
    文意和图片所描迤的相近,初步调查该男人为二局级夜店的员工,姓贾,但大概因为他上班场所消费不低,编者无银弹支援调查更多。
    昊天的公关一直拒绝作出回应……难得抢到上官回台湾后的首场采访,老编下令全员无论如何也要探到他对于此事的口风,以独家回应招揽读者。他们不能输!
    “那杂志上面说的那只表,是这一只吗?”上官耀司伸手,出其不意地展露自己手腕上的名厂表。女记者狐疑了下,身后的小记者则手忙脚乱地翻出带来的那期杂志,对照是不是同型号表款……
    “杂志图片上盼儿买的这只表是打算送给我的,而那个男人原本是她的保镳,只是顺道找来试戴。”不等他们商讨出更多的问题,他努努下颚,故意跳过文中两人曾共饮一杯咖啡的暧昧事实,三言两语解答疑虑。
    “她还抱怨杂志把原本送我的惊喜弄得众人皆知,非常不满。”恰到好处地展露多一分都嫌恶心的蜜恋神情,然后厉色睨视他们——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这个的答案你们满意不?”
    垃圾杂志!连姓氏都搞错,学什么抓j夫?!
    “啊……这样喔。”连鼎鼎大名的未婚夫都开了金……不,钻口澄清,这事看来假不了。“我们真为你们感到遗憾。”
    女主访员试图不表现出失望,展现专业的金牌笑容。一是饮恨未婚的两人感情如昔,二是假如当事人拍桌怒吼不忠的话对销量比较有保障,反正摄影师都预备好啦。“好的,谢谢你亲自解答读者的疑惑,这次的采访结束了。”
    “不用客气。”他站起身,和对方的手交握。他们还多拍了几张他手戴钢表的照片,始收拾器材离去,而他的人员马上进入房内。
    “这家表厂真该付我广告费。”
    未等秘书报告接下来的公事,上官耀司反手解下手表,随意摆放到一边。这绯闻沸沸扬扬,倒直接便宜了身为事件证物的手表,听说国内外的订单皆不少。“送给你老公吧,看到它就烦。”
    “……谢谢。”秘书帮他用礼盒收好这只使用不到半小时、却整整是她三个月薪水的二手货,连带细线的价钱牌还扔在办公室垃圾桶内。“辛苦老板您了。”
    “不,你应得的。”他揶揄地看着她满脸的疲态,纵使已抹去本来满脸的大汗。怎么一早等候的来访人员一个两个都没留意到他秘书累得一副狗样?“你比较辛苦。”
    “哎……”
    “你放心,我迟些会找盼儿,帮你报仇。”他自顾自地保证,无关外遇不外遇,他俩一直各有各的生活,盼儿居然不学着高招一点。
    不计盼儿浪费他的时间替她说话,她还间接奴役他的秘书……这只表是中午时段珊妮急急冲下楼飙计程车去买回来的——回来时电梯还刚好抵达,她踩着christianloubout黑色高跟鞋直奔三十楼——连午饭都没吃。
    “呃,我其实没有很累啦……”虽然知道他俩不如表面上融洽,但总裁在盘算要怎么代她出头时……
    也用不着这么开心吧?
    乔晓翔不以为自己能回到这里。
    但显然他亲生父亲的家族势力庞大,聘请的征信社效率亦迅捷,在他和盼儿被偷拍后不到两星期已追踪到他的联络号码,并连系上他私人公司的电话。
    尽管夜店的同事察觉了上门暗访的杂志记者,利用假名牌蒙混顶替,可是编辑“顺道”介绍的店面资料和特色酒品,却在无意中暴露了“卡历凡”的存在。
    翻查酒厂持牌人不难,他猜想乔家这些年来多多少少知悉他在台湾的行踪,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找上他的时机。
    但即使他们没有直接指名找人,他早晚也会接触他们……就算不急解除名,现在也为着盼儿的事必须出来面对。
    他驾车来到乔家大宅,还未停下,门柱上的警卫人员弯身略略扫视车窗,便开启铁色大闸放他进入。
    停下汽车,乔晓翔环视欧式建筑风格的庄园,名义上的家陌生得可以。他越过喷泉和几座石狮,循着密铺的阶砖路走到主屋。
    在约定的时间内来到这里。
    他伸手拉下门钤,等待了半分钟,一名蓄有小胡子的中年管家来应门,甫见他便微微弯身说“夫人在日光浴室,请你到书房稍等,我会唤她来。”
    “麻烦您。”乔晓翔颔首,管家陪他无言走过由正门至主厅的冷色走廊,那里的女佣好似已听得他们在玄关的对话,接手领他往二楼柚木楼梯走,管家则退到厅后另一边。
    感觉到佣人们好奇的打量视线,但训练有素的底质让他们都噤了声。大宅打扫得一尘不染,而且宁静得可以,空气中散发出访客稀少的气息,虽然他知道大姹女主人已有数名同样经商的子嗣。
    “这是老爷以前的书房。”女佣推开门,里面的层层书柜保存完好,仿佛它们的主人从不曾离开过,他的眸色渗进怅然。不知道他是否想知道接下来的事,她小心翼翼地说“他的藏书室……就在书房门后。”
    藏书室,正是乔正培当年自缢的地方。
    “是吗?”乔晓翔目光放远,像是眺望回忆中遥远的某一片段,漫长时光无声荏苒,但过去封印的悲哀不曾褪色地留在原处。“好的,我在这里等着就可以了。”
    “哦……”她就要离开,还是忍不住多瞄他几眼。他轮廓不似其他几名少爷的浅薄,多了几分受现实历练的内敛深沉,又似乎安于置身事外。她年资不足以容她见过二老爷和五小姐——即是他的父母,自然也联想不出他拥有他俩任何遗传特质。
    他们下人若在乔家多待一段时间,或多或少会打听到这些秘事,只是绝不能提。
    握着抹布走回大厅,恰巧在楼梯碰见二老夫人疾步而上,对垂首行礼的她视若无睹,雍容华贵的脸庞配上一副不相称的焦急。
    伍幸眉拢拢黑褐色的发,尝试让自己看起来平和一点——接下来从容地推门进入。她以为自己准备得够充分了,但当那私生子的眼眸从纱帘转到她身上时,她被震慑得无法言语,因为他那略带忧郁的眼睛……
    太过像她钟爱一生、却从未得到过的丈夫的那一双。
    八年前奔往藏书室、痛泣解下丈夫尸首的一幕霎时在脑际炸开,那段回忆着实太痛……就算他只是为乔家颜面夜夜与她共寝、尽丈夫的义务,但他由始至终不曾把心思放在应是贤内助的她身上。
    他决绝随旧爱而逝,她便转移她的嫉妒、她的恨到他唯一关顾的儿子身上。
    她瞒住长住病院的大老爷及乔家上下,封锁他的经济,任其自生自灭……原以为他已沦为黑市劳工或是潦倒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然而他的姓名却在几年后出现在德国、奥地利等同一新兴品牌酒厂的商业名册中。
    乔晓翔不再是那个她可以尝试处决的无名小子,他把自己掩藏得极好。她无从对策,直至有杂志捕捉到他身在台湾的证据,她才得以联系上这根心中勾扎着血肉的刺……
    “你……”伍幸眉试图开口,却找不到适合这冷漠男子的称谓,只好直呼其名“乔晓翔?”
    原来他根本就是杂志所拍下的人。
    乔晓翔缓缓点头。他知道父亲元配召他到乔宅会面的原因,但她可能不知道他的,于是直接道出来意“在电话中我说过同意签字,但我有一个条件。”
    “嗄?”心中五味杂陈。她约见来人的第一要因,是要利诱他正式签字脱离和乔家的关系;当年乔正培的遗嘱几乎把全数产业还给其唯一私生的儿子,而她在他死后以他儿子失踪为由接管遗产……虽然已事隔数年,但乔晓翔若要打官司,她未必会赢。
    乔正培的遗产包括上市的部分航运企业股份以及这座巨宅,若他坚持取回自己承继的部分,对其余家族生意百害而无一利。
    届时他不但夺回这里的一切,待事件张扬,乔家家声势必尽丧。
    原本她致电只是企图试探他的意向,但他二话不说的应允大大令乔宅一家上下意外。
    “什么条件?”伍幸眉算他会有这一着,急忙问道。丈夫的遗产尽管牵连广大,但也不过是千亿,她可以付他七百亿现金作为放弃的报酬。“你要多少赔偿金?”
    “我希望这季和以后的航运标权都能归昊天集团所有,只要她公司在当季提出竟标的话。”乔晓翔直视打扮典雅的妇人,淡淡提出自己唯一的要求。
    记忆太淡,从来乔家的事都与他无关,不配拥有,也要不起。现在这一额外的愿望,已是他贪求。
    “你……只要这样?!”她不敢相信地惊叫,然后掩饰失态地连忙放轻声“再没有其它要求?”
    不会的,他不会这么愚蠢的,两者的价值根本不能比拟!
    他摇摇头。“没有。”
    “好、好!我代表乔家允许这一项条件。”看来他和昊天集团主席的绯闻再真确不过,不然的话怎可能会把唯一机会押在这讨好的小事上?
    但那姓钟女子明明已订婚了呀……
    “谢谢。”乔晓翔衷心地低头致谢,只因他做到了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薄唇再殷,不带任何感情“你准备好文件了吗?”
    “准、准备好了。”她期期艾艾,颇有风韵的丹凤眼中闪过一抹紧张,楼下的律师正在待命,等他一来便随时可以办理断绝关系……伍幸眉走回门边,摇钤唤人,心里始于挥不去的,是这酷似丈夫俊逸轮廓的男子。
    第6章(2)
    着三件式西装的律师由管家带到楼上,用手帕抹抹颈上的汗点,在书桌放下公事包便开始解释手续程序。乔晓翔静默聆听,翻阅过律师草拟的文件,执笔俐落地在指示的几个位置上签名,律师把文件移到她面前。
    带有身旁男子余温的钢笔握在手上时,她才真真正正地感到迟疑。
    签了,和丈夫唯一的牵连便完全断绝……
    她强压下酸楚,在自己的手未发抖之前赶紧签下名字;就算她不为个人私心,也得护卫所出的亲生子女,这是确保他们地位的最正确做法。
    “乔先生,容许我提醒你,稍后我可能会再联络你上事务所签办其它文件……”
    律师熟练地收好两方委托人的文件,补上几句后续,乔晓翔明了地点头,并朝她道别,正要随律师走出房……
    那挺拔的身影将要远离……不!正培!
    “等等!”她心魂俱裂地开口留人,那是她魂牵梦系的人呀!
    他闻言转身,不解地看着妇人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正取出口袋绒布抹眼镜的律师也煞下脚步回头。“有什么事?”
    “你……但我……”她胸口激动起伏,原有当家贵妇的威仪全然尽失,回忆冲刷着她说出令人费解的断续短句,忽然开口忏悔“以前的事……我很内疚……”
    远在美国的他被断去所有金钱及人脉时,如果不是在绝地里打拚出头,她几乎害死这个无辜的孩子。
    她意识到了当时的错误,几乎难以弥补的错误,现在——
    伍幸眉求救似地看着他,良心的自责迫使她寻求原谅,他的一句话,便可解救她。
    乔晓翔终于正眼看她,声音仍是疏冷,但因她的话而融化了原有的漠然。“你不用道歉,我从没有怪过你。”
    他们都是身不由己,以前。
    他曾经有过逃避的想法,但最终还是凭着自己的力量挣脱命运的操控,相信她一样可以。
    “谢、谢谢……”她不住地道谢。受过往内疚的摧残,她脸上的岁月痕迹更加明显。“希望你明白我的苦衷,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以后、以后有机会再……”
    乔晓翔牵出善意的唇弧,她闭唇止住接下来冀求补偿的话,目送他不再留恋地迈步离开。
    他都了解。
    拉下排档,房车驶出花园的停车坪,原路切换至另一条道路,乔晓翔开启收音机,试着藉回夜店之前的时间沉淀纷乱的思绪,因为不习惯这种烦躁……
    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想起父母。
    他曾幻想过他们在放弃他的抚养权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终是不得要领。
    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在他面前出现过,供他撒娇或是谈上一句话;他看过她的相片,但最后却不曾确切地记住模样。她死后,印象就更加模糊了,无法思念。
    母亲安蕾的照片是他爸爸带过来给他看的。乔正培有一晚来到他小学时居住的寄养家庭,监护人不着痕迹地把他带到他二楼的卧室,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的见面。
    葵姨开口介绍客人,他放下图书呆呆地看着他。印象中父亲长得很高大,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不想和他说话,却又和手足无措的他相视久久,然后浓眉舒展开,漾开少少的暖意。
    他当年约莫六、七岁,知道他是爸爸,但没法喊出口,他也不勉强,一大一小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约是问他书读得怎样,学校怎样,年幼的他都老老实实地回答。
    然后他拿出了皮夹中的照片,说她是妈妈,要他记住。他接过,睁眼用力看了好久,那张文静的脸孔就像学校里的女老师一样,他单纯地说她好漂亮,然后爸爸便笑了,眼尾有着温柔的笑纹。
    乔正培珍惜地把照片收好,沉默半晌,有点愧疚地告诉他,很抱歉不能照顾他。他摇摇头,懂事地说没关系,换得他伸手怜宠地摸摸他的头,回覆大人的模样,突然认真要求他答应一件事。
    他要他学习武术,说是唯有那样,长大后遇到自己心爱的人才能好好保护她。他听了有点呆愣,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答应了下来,爸爸宽慰地点头说他会安排,最后再说了好些话才起身要走。
    爸爸的手摸上门把,他像意识到很重要的事一样,连忙对他说爸爸再见;他听见那称谓后宽容地笑了笑,关门迈开脚步离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次见面之后,他便要和银行世家的伍家举行联姻,从此父子音讯断绝。
    那次之后,纵然他中小学时居住的寄养家庭时时更换,然柔道的训练却一直未停歇,直到他出国念大学为止。
    他确实是遇上心爱的人了,但父亲却来不及告诉他……要是她已经不需要他保护的羽翼的话,他该怎样办?
    黄昏了,整排路灯陆陆续续启动,电话的和弦钤声突然响起,中断了他的思绪。不是盼儿的专属灯光,他空出一只手打开耳麦,没什么精神的声音在手下耳里听来还是一样冷。“是我。”
    “二老板呀……”孟力奇十万火急的声音传来,是驻场经理。“036那批qp送来时,工人说pfalz那边酒牌好像有点被侵权的小问题,你要不要回来听他讲一讲呀,他们还在……秀妍来到这里庆功又指名要你倒酒呀,那个大婶!早说过这里不是牛郎店……”
    “我正要回去,还要十五分钟。”
    “吓?!”乔大这两个星期都在总部那边,有几件下属的企画要听,其中有一件听乔大说是有邮轮趁着分子料理的热潮也打算办分子调酒展,不过要先征得他们酒厂的同意……本想还在猜度要又跪又哄多久他才会回来一趟,没想到是这状况,让他不禁傻眼。“啊,好呀,你快回来,等你哦。”
    “待会见。”他按掉通话键,熟悉地拐转入商业地段,驰骋过几间耸立的饭店及大型购物广场,直往后面到处保全的名流夜店。
    车在地下专属停车位停好,他用红外线启动中控锁,再乘电梯直达后场,刷下电子卡进入。
    “你真的来这里哦?太好啦!等到你啦!”
    “情况怎样?”员工凑过来递上已挂名牌的新净衬衫,乔晓翔转身在储物柜取来物品,几名下属趁他更衣的时间迅速禀明公事,他逐一下指令请律师在指定时间约见;公司的问题处理好后,才支开心神,应付那个急得像热锅上小蚂蚁的经理。
    “快点啦!秀妍等着你去应付她一下呀。”
    “秀妍是谁?”乔晓翔推高领带不解地问。基本上他能认得客人的样貌及他们惯点的调酒种类,但突然喊出人名他就没辙了。
    “韩国女明星呀!电影刚杀青,在这里搞庆功,上次她在台北开跨年演唱会你有见过的。来过几次啦,你进去代表全体同仁敬个酒就行。胡老大临走时叫我特别交代你多笑点,他们全班人这几个小时下来喝到三十几万,剩下的就靠你了。”换言之价钱再出高一点的话,当老大的不介意亲手把他剥光打上蝴蝶结送给她。
    他皱皱眉,被人硬塞上道具推到包厢区看着办,他只好捧着托盘和另外两名服务生走进去。
    包厢的玄关处摆放着该女星姓名的冰雕和装饰,拐弯便见派对的一行人已喝得半挂。kaleido这里的保全严密,尽兴的客人几乎没什么顾忌。有些他们的后勤人员脱掉上衣、走到搭建的临时台上乱跳舞,酒酣耳热的谈笑声和音乐把人的情绪撩动得更高张。
    乔晓翔很快便找到身穿红色紧身小礼服、坐在无形主位上的女人;她同时也瞧见了他,熟稔夸张地挥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时仍是疑惑,他认得她,但她真的有来过很多次吗?连他的洋名都记得?
    乔晓翔礼貌地将托盘放到桌上,盘里有着一碟刚做好的酥炸小龙虾,目的显而易见,是随酒附送的。
    “这是本店特别附送的,祝您们的电影票房成功。”
    “别管它!”她笑着拍开身边的朋友,好让他坐下来。韩国明星普遍都有大学学历,日常的英语对话不成问题。“我们来喝酒吧……你要喝什么?我请你!”
    桌上的酒瓶如阵亡士兵般东歪西倒,他扫视几眼,chateaupetr、issionhaut-brion2001;夜店不只进他酒厂的货,基本上所有能赚钱的都有。他搬出官方说法好挡一挡。“很抱歉,公司规定我们员工不可以和客人……”
    “不要管什么规则啦!”艳丽女子笑脸化开润泽的红晕,没有染上酒意的其它肌肤相对地更显雪白,手舞足蹈地挡着他。“只要开心就好!”
    “你想喝酒的话、我可以调给你……”
    “直接喝吧……路易十三好不好?”她开开心心和其他演员自说白话,根本不理旁边的男人,他只要继续乖乖坐着即可。秀妍随即向旁边的服务生吩咐“来两瓶路易十三,多要一个杯,另外再烤上面包和鱼子酱,我那份dope、ignon没剩多少东西好配了。”
    其他男女也陆续追加饮品小点,反正老板包场让他们削,候命的服务生暗叹,果然叫乔来坐台是最正确的决定,转眼间这厢的业绩额度又推高了十几万。
    乔晓翔有些慢热地和客人打交道,他不像胡继铭那样一上场便喝喝嘿嘿地炒热场子,也不如richard能哄得女客人花枝乱颤,他只会在酒吧桌后默默做自己的事,偶尔客人有要求才串串场子。
    酒品送来,豪气的韩国男助导用打火机烧了酒液表面好让醇度更高,盛情难却地,他还是得多接两杯烈酒喝下,才能藉故离场。
    “喏,你的。”门外孟力奇递来温毛巾让他擦去脸上被胡乱啾下的唇膏印,现在时代不同了,吃亏的可不会总是女性。“看不出她真狠。”
    “嗯。”他无奈地抹过脸,交回脏毛巾。刚才秀妍还出声要求他送她回饭店,幸好她醉得够快,不然唤来手下的话场面可能会很难看。“下次你还是叫回胡大坐台吧,我不懂得应酬。”
    就是不懂应酬的样子才讨女性客人欢心嘛!孟力奇在心里揶揄,但智力正常地没有说出口。“那你去吧区工作吧。”
    “我去仓库点完货之后就回公司,今晚不驻这里了。”反正胡继铭已下班,人手也充足,他不需刻意留下。
    “不是吧……”他绝倒,怔怔看着乔晓翔转身走去更衣室,居然当真的!
    今天正式办理完和家族的手续后他忽然觉得好累,不想按原本行程回公司独自工作,这才心血来潮回夜店,可原来五光十色的这里却更令人灭觉孤单,还不如回去办正事。
    他知道得想办法来排遣自己即将到来的空虚……
    当那个最重要的人离开之后。
    第7章(1)
    忙碌的工作仍旧持续,只是不断地感到心烦意乱。
    知道自己的烦躁根本和这些工作无关,但她始于不敢去猜测背后的原因,怕会想起翔……
    那时她透过助理才知悉两人的事上了杂志,当下她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没有,仅仅害怕这会对翔的工作造成影响,于是不知所措地打电话给他;而他只是要她不用担心,他没事,反而倒过来安慰她,但愿她的婚礼按计划地顺利进行。
    她好想告诉他婚事告吹也不要紧,她不在乎,但事情已经由身边的人帮忙解围摆平。
    上宫耀司在专访后顺便致电调侃,敲她支付他费唇舌解释的报酬,很顺手地挪用她昊天的名义来收购及并吞另一饮食集团,并完成裁减人手、精简组织的既定步骤;总之是找她公司做一次很不讨好的角色就对了。
    她怀疑他是早有预谋,否则并购的手续怎么可以办得这么快,只要她直辖的下属签几个名字便成。
    被裁减的几百名人手当然对她公司不满,不过除了拖累她公司股票价格外,也做不出什么动作。
    婚礼事在必行,宾客名单也已经大概定案,不容有任何退缩,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迟疑些什么。
    还可以迟疑些什么……
    “井宫,刚才我很抱歉。”钟盼儿抚着泛疼的额头,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向身边的秘书道歉。
    在例行会议上他替她准备的资料有所错漏,其实那和他不太有关系,因为是下属更新了现报价,来不及通知井宫,她只需请在场的同事稍等、更改帐号再翻查回股价备份就能解决,但她训示的口气确实很冲,过后才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得过火。
    她从来没有让自己在会议桌上发脾气。商业必须沉着应战、互相研磨,以发挥最大的协同效应……她今日却做不到。
    “不要紧,我也有错。”井宫辅仁合上手提电脑,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无从晓得他是息怒了没。
    窗外天色已暗,商业大楼街景伴以盏盏明灯,一架飞机亮着航道闪光稳定地在远处天际掠过。会议室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数名和她比较熟络的下属还在收拾、闲聊。
    “盼妮……你是不是生病还是怎么了?”珍娜打量着重新绾起发髻的钟盼儿,有些忧心忡忡。她今天确实有点反常,情绪不似平日的稳定。
    “生病?”
    钟盼儿抬首看看下属,顺应地答道,“嗯,我想我大概是生病了,好烦。”
    压力把她整个人迫得喘不过气,在错综复杂的迷宫里她迷茫地找不到出口。
    “会不会是婚前症候群?”另一名女助理搭话,主席的脸色有点差,待嫁女子的神态不应是这样糟糕的。“你看起来很累。”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她存疑地说。黑簪固定好发丝,站起来和众人一起步出会议室,井宫辅仁替她拿着随身物品,不懂参与女性话题,只是默默地走在她们身后。“虽然我有婚礼秘书,但结婚真的很烦。”
    不只是手续,而是企业联姻牵涉到背后要割舍的感情……
    “我也有听过婚前症候群,大概你是忧心在这人生最美好的一天会出什么意外状况,例如酒席特别收很贵啊或是上官先生他突然不要你……呸呸,这真不吉利,对不起,我乱说的——”云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急急忙忙补救。
    “他不要我倒好。”一拍两散,大家乐得轻松。
    她反射性地说,不料旁边的几名人员惊讶张嘴,而井宫沉如酒坛的眸色更浓……助理们愣呆一下,随即意会地笑开来。
    他们以为她在赌气。
    “别这样说吧,上官耀司可是商界的人中之龙,要好好把握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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