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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开饭了。
船上的伙食一贯很好，又便宜；主要是运费低，不像火车餐厅又贵又吃不到东西。他们要了豆腐皮包肉、清蒸鳜鱼、馏蝦段和番茄炒蛋，还要了三瓶啤酒。
酒足饭饱之后，洛雁端起张工的大茶缸子，拉起张工就要走。
刘义问：“你们又上哪儿去？”
“没你的事儿，张工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下午四点就到武汉了，还讲，还没听够哇？”
张工说：“都讲完了，还讲什么？”
“你的故事还能讲完哪！我一直记挂着你教农民种菜的事儿呢。人家说知识分子拿着麦苗当韭菜，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应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怎么竟然敢去教农民种菜了呢？”
“不是我要教他们，是他们自己求上门来，不教不行，不答应他们就不走，一天三顿饭给我送到屋里。每天送饭，你说我怎么办？”
“还有这事儿，可真神了，你种过地吗？”洛雁问。
“当然种过，不种，他们怎么会知道？”
洛雁拉起张工说：“走、走，还是到观景厅去讲，今天我非要听听工程师是怎么教农民种地的！”
刘义哈哈大笑：“洛雁，我看你真是着迷了，什么话你都信，张工在编瞎话骗傻子呢！”
“你才是傻子呢，书呆子，百无一用的书呆子！”落雁很气愤！
—·—
“又来到游轮观景厅的老地方，洛雁给张工泡上一大缸子龙井茶，自己端了杯咖啡，蜷缩在沙发上：
“讲啊，张工！”
“你也得让我休息休息，喘口气呀！”
“饭后，喝茶、谈天，不是最好的休息呀，您还想怎么休息？”
张工拿他这个徒弟也没办法，只好讲下去；
其实张工也想讲，过去的这些事，想想也蛮有意思的；往日之事，今日之师；那时没弄明白的事，现在一想也就清楚了。既然徒弟喜欢听，那就讲呗；
所谓“艺多不压身”，每一项经历，只要认真做了，对自己都会有很大的帮助：
—·—
“那时候武斗刚停止，国家机器也半瘫痪了。部里不下达生产任务，各个工厂也都陷入停工状态。各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也都冒了出来：
“养花、养鸟、养鸽子的也都大张旗鼓的发展起来；多年不见的围棋、麻将也都搬了出来，玩得热闹、痛快！
“年轻夫妇抓紧时间生孩子，那时候又不用请产假，连伺候月子的钱都省下来了，夫妻俩弄一个孩子，喂奶、喂饭、洗尿片，家家都挂起了万国旗，人口在急剧地增长。
“现在的十三个亿，大部分都是那时候创造出来的。
“我为了静下心来看书、学习，搞我的半导体，就搬进了厂里的一座空置车间。为了避免天天跑菜市场买菜耽误功夫，就在车间周围开了几片菜地，即学习了园艺，又锻炼了身体，还有了菜吃，一举三得。
“我最喜欢吃的是番茄，又可以当水果，又可以当蔬菜。自己种的番茄可以熟透了再摘，现吃现摘，又鲜又甜，水份又足，那是菜市场的番茄没法比的。
“菜农们为了多产多卖钱，青疙瘩就摘下来，等运到城里，再批发到摊贩手里，也就折腾红了，剖开里面还是青的，根本就没有番茄的味道。更有甚者，还要喷上什么生长剂、催红素，那就更没法吃了。
“我写了封信，到北京农科所邮寄了一包‘中华粉王’，那是农科所从美国引进的品种，和中国野生番茄杂交，培育了三年，得到的优良品种：
“又大、又甜、又高产，抵抗力强，不容易得病虫害。二十元钱一包，每包一千颗，有效期四年。
洛雁惊讶地说：“用得着吗，大动干戈地，我看你干什么都那么认真，真是个完美主义者；种个番茄，不过是种种玩玩而已，你还想指它发财呀！”
“傻孩子，告诉你吧，干什么事都一样，要干就要干好，要么就别干，同样花力气，花时间，为什么不选点好种子，结点好果子？
“北京农科所为什么要从美国花大价钱引进种子，再花三年时间来培育，说明它值；口味大不一样，我若不图稀它好吃，干脆到菜市场背它一背篓，多省事！”
洛雁说：“我不跟你犟了，还是您对，你说你的。”
“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秧子培养好了，我住的旁边就是锅炉房，煤灰有的是，没烧透的煤灰颜色发黑，既是上好的肥料，又能疏松土地，增加土壤透气性；
“我挑了几担上到地里，耕翻过了，整理成垄；就一尺垄一棵、一尺垄一棵，移栽到田垄上。
“孙嫂子赶着牛从那里路过，看了‘咯咯’地笑：‘张工，栽密啦，栽密啦！那不把秧都欺死了，能结番茄才怪，别看你会修机器，种地你可外行；
“哪有一尺宽栽一窝的，一棵番茄要铺成那么大一窝’，她把两手张开一比划，起码有一米五。
“我跟她说，你那种种法，落后了，要讲究科学种田。”
洛雁问：“孙嫂子怎么赶着牛进工厂了？”
“那个时候建工厂不兴修围墙，工农本是一家人，修了围墙就见外了，所以农民可以进厂种田；其实他们也是工人，白天在厂里干活，下了班就在周围种田，我们凤凰山厂不是也没有围墙吗？”
洛雁说：“是啊，我怎么忘了呢。所以厂里下班客车刚一开出去，周围山上的农民就下山抢东西，见啥拿啥。国家是咱自己的，所以东西也是咱自己的，爱拿啥拿啥。”
“咱就不去管那些事了，咱也管不了；过了些天，我买了一捆竹子，给每棵番茄插上一根竹子，搭成架子，把番茄秧绑在架子上。
“孙嫂子挑着粪桶打这儿过，看我给番茄搭架子，便笑弯了腰：‘张工，你是在种豆角，还是在种黄瓜？没见番茄还有搭架子的。番茄铺开来长才结的多，不懂嘛，看看别人是怎么种的唦！’
“又过了些天，孙嫂子挎着个粪筐从这里过，看见我在给番茄打杈，惊讶地叫起来：‘张工，你把杈都打了，怎么结果子？全靠那些杈子开花结果呢！’
“再过了些日子，孙嫂子下班路过这里，这回她不叫了，走到我的番茄地里，仔细端量，每个杈上长出一个果穗，每个果穗上结五六个番茄，每株番茄稞上留六枝果穗，六六三十六个，如果半斤一个，这一棵番茄秧上就要结十八斤果子！
“我的老天爷呀，可不是得搭架子嘛，要不，这么重的果子非得把稞子压断了不可。
“等到番茄红了的时候，孙嫂子带了一帮子人来，其中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是会计，会计拿着计算器来，一算，照这个密度，一亩地能种四千棵，每棵结十八斤，一亩地就结七万二千斤！
“按现在市场价格，两角钱一斤，一亩地就是一万四千四百元人民币。我的天哪，这可能吗？这不家家都成了万元户！？
“队长的脸很严肃，他叫大家不要吵，指指车间楼上的化验室，张工就住在化验室，他说这里住着个神人。你说，一亩地，一茬，就能出一万五，咱们工资才三十二元，一年三百多元，十年三千多，三五一十五，够咱们五十年挣的！
“你说他不是神人是什么？咱们得拜师。
“叫跟来的张二虎说，你回去炒几个菜，再带两瓶酒，咱们拜师不能空着手哇。张二虎说，要香不？队长说，要什么香呀，他又不是神仙！二虎说，你不是说他是神人吗？
“队长说神人和神仙是两码事儿，你就买两包好烟吧。
“孙嫂说，我就不上去啦。
“队长说，你不能不去，你还是个功臣哪，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你发现的。
“孙嫂说，那我就更不能去了，从头到尾我都在笑话他。
“队长说，看你那个样儿，还知道害臊了，这件事儿成功了，还要你天天给他送饭呢！
—·—
“队长他们上了楼，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我正在摆弄半导体无线电，便急忙收了，不知是谁来啦，别像在天津出差那回，惹来警察，招来麻烦。
“我开了门，几个人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我问，什么事儿？队长说，有件事情想求教您一下。
“我见队长很客气，就请他们屋里坐。队长说明来意，想请我指导指导他们种番茄。
“我说：‘您开什么玩笑，种地是你们的本行，我只是种种玩玩的。’
“队长说：‘您种着玩都种得这么好，说明您有真本事。’
“‘啥本事，我种着玩的，要是种死了也没啥损失。你们那老些地，叫我指导，万一种坏了，我拿什么赔你们！’
“我说着就拿出一本书丢给队长，‘哪，拿去看看就会了，哪里用我教？’
“队长接过来一看，是一本《怎样种蔬菜》。为难地说，‘张工，要是看本书就会种菜了，那还要农业专家干啥？我们不像你，文化高，我们要想把一本书整明白了，怕要花上几年的工夫，您就帮帮忙吧！’
“说话的工夫，饭菜就端上来了，队长接过烟散了我一支。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我就更不能帮忙了，这要是让厂里知道了，我是图吃图喝，瞎指挥农民种田，那还了得！
“队长指着在场的几个人说：今天在坐的人，这件事儿知道就知道了，谁也不准传，只要这件事传出去，我就找你们几个算账！
“所以你就答应了。”洛雁问。
“开始我没答应，我花不起那时间，那等于当他们生产队的技术员了。”张工说。
“对，那等于降级了。”洛雁说。
“级倒没降，二十多年来，就没评过工程师，大家都是技术员。可是这事不能干哪，那时候一家养两只鸡都算资本主义，我去把一个队都整成万元户，那我不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魁祸首了吗！”
“那倒是，再把你挂牌批了，你这辈子也别想翻身，因为你有前科！”洛雁说。
“可是不答应也不行啊，他们天天打发人送饭来，说是跟我换工，撂下饭筐就走，你说，我也不能把饭倒了呀。吃了人家的嘴短，那就上山去看看吧。”
“那倒是，你就帮人家讲讲呗。”洛雁说。
“那不光是讲讲的事儿，农民种地是从祖辈传下来的。他爷爷怎么种，他爹就怎么种，到他这儿，他也这么种。
“四川雨水充足，大都靠天吃饭，在市场里买回各种菜秧，挖个坑栽上就不管了，最多挑个粪桶去浇浇粪水，收多收少老天爷说了算。
“可是科学种田，从选种开始，育秧、墩苗、土质改良，深耕做垄，移栽缓苗，搭架打杈，点花疏果，掐尖疏叶，防止病虫害。他们听着很不耐烦，说张工这个方法太麻烦，做不来！
“我说，你们以为万元户是那么好当的，栽上秧就不管了，就等着秋后数钱了，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队长看我发火了，把那些‘叽叽呱呱’的人痛骂了一顿。又劝我说，张工你尽管讲你的，他们的事儿我来摆平，反正我们几个干部和骨干份子保证照着你说的去做。那些不听话的，我就是拿鞭子赶，也得叫他们照着做！”
“结果，头一件事儿就卡壳了。”
“什么事儿？”洛雁关心地问。
“种子啊。我建议他们买北京农科所的种子，每千颗种子二十元。有的就跳起来了，‘啊？种子还有论颗卖的，吃饭是不是也要论颗数哇！我们家有种子，去年新留的，我不买！’
“那时他们在厂里干活，工资才三十二块八，一亩地种子四千棵苗，就要准备五千多颗种子。”
“为什么呀？”洛雁问。
“保险系数呀。我们搞喷雾干燥设计，年产量一万吨，我要按一万二千吨设计，万一遇到不可预测的困难，我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保险；种地也是一样，种子发芽率一般是百分之八十几，还要考虑到伤苗、弱苗。”
“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洛雁说。
“五千粒种子要一百多元钱，是他们三个月的工资，万一这个修机器的，姓张的外行，瞎指挥，搞垮了，那三个月的工资不就白瞎了吗？”
“那怎么办？”洛雁问。
“当场就被除名。队长问，‘还有谁不干的？’于是就没人再吭声了。
“于是我每天晨练就往山上跑，跑到山上看看苗长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该上架了，什么时候该打杈了，什么时候该点花了，要进城买‘保花座果剂’，又叫‘24-D’，点到花蒂上，防止落花落果。
“你想每亩地四千株，要用毛笔一朵一朵花蒂去点药，这在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讲，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累，每当看见我在周围晃悠，就拿眼睛剜我，‘蛐蛐蛐、蛐蛐蛐’地互相叽咕，但是不敢报怨，怕队长除名，除了名，这半年就算白干了。
“等到果实累累，沉甸甸地往下坠，不得不重新栓绳子加固的时候，见了我以后，那兴奋的样子，差一点要把我给吃了。
“由于我们是采取小棚育种育秧，二月份就移栽到大田，四月份就结果子了，比其它菜农早熟了两个月，赶上了个好行市，每斤番茄卖到了四角，产值翻了一番。
“看他们每天挑着装满番茄的箩筐，往市场上跑的劲头，比往常大多了。队上也买了一台农用车，把番茄往城里运，
“城里人见这番茄半斤多一个，还不敢买，怕是用了什么激素，催红素。队长把番茄切开给大家尝，说这是北京农科所研究的新品种，叫‘中华粉王’，绝不是大棚番茄，如假包赔。
“买菜的人亲口尝过说，嗯，好吃，味道鲜美，又鲜又甜！于是大家都排好了队，一筐一筐地买，买回去当水果吃，市场上卖的那些水果，没有一种能比这个好吃。
“队长几个看卖得好，就把筐都卸下来，开着空车又回去装。
“这茬番茄陆续采摘了两个多月，每户分了两万多元。一天，队长和会计开着车到我楼下，提了两大篮子酒菜，要请我喝酒。我向他们祝贺，祝贺他们获得了大丰收。
“队长说，还不全靠张工您，还是你们读书人，靠两本书就致富了我们一村人，还是读书好哇，知识就是力量。说着，扔给我一个纸包，我一看个头，就知道大概是五万块钱。
“我急忙给他扔回去。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置我于死地吗？只要这件事保密好了，不要让我摊上事儿，就‘阿弥陀佛’了。
“队长把包又摔回来，‘张工，你还信佛呀，你放心，这绝对是干净的钱，您别嫌少，本来应该按百分之十给您分成，这是规矩；可是我们农民里边有人小农意识特别强，我怕他们有意见。’
“队长，你这是说哪儿去了，这钱我绝对不能拿，你要是这样，今后我就绝对不往你们那方走！
“队长和会计两个往外走的时候，把那个包扔到我的床上，就往外跑，等我拿起包来追时，他们已经钻进了驾驶室。
“可是那辆农用车不争气，踩了好几脚才发动起来，等它开起来以后，我就把包顺势扔进了驾驶室。
洛雁说：“其实你花了半年多的力气，得点报酬也不为过。”
“那怎么行，我引导农民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就已经是罪大恶极了，再接受了贿赂，那不更是罪上加罪，在劫难逃了吗？”
“这怎么叫贿赂呢，这叫劳动报酬。”洛雁说。
“那个时候，除了工资之外，都是非法收入。再说了，万一走漏风声，被厂里知道了，我的历史档案里再加上这两条，我这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
“什么事儿呀，一辈子别想翻身了，船都靠岸了，到了武汉了，还在这儿吹呢！”刘义找到了他们，催他们赶快下船。
餐厅开饭了。
船上的伙食一贯很好，又便宜；主要是运费低，不像火车餐厅又贵又吃不到东西。他们要了豆腐皮包肉、清蒸鳜鱼、馏蝦段和番茄炒蛋，还要了三瓶啤酒。
酒足饭饱之后，洛雁端起张工的大茶缸子，拉起张工就要走。
刘义问：“你们又上哪儿去？”
“没你的事儿，张工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下午四点就到武汉了，还讲，还没听够哇？”
张工说：“都讲完了，还讲什么？”
“你的故事还能讲完哪！我一直记挂着你教农民种菜的事儿呢。人家说知识分子拿着麦苗当韭菜，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应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怎么竟然敢去教农民种菜了呢？”
“不是我要教他们，是他们自己求上门来，不教不行，不答应他们就不走，一天三顿饭给我送到屋里。每天送饭，你说我怎么办？”
“还有这事儿，可真神了，你种过地吗？”洛雁问。
“当然种过，不种，他们怎么会知道？”
洛雁拉起张工说：“走、走，还是到观景厅去讲，今天我非要听听工程师是怎么教农民种地的！”
刘义哈哈大笑：“洛雁，我看你真是着迷了，什么话你都信，张工在编瞎话骗傻子呢！”
“你才是傻子呢，书呆子，百无一用的书呆子！”落雁很气愤！
—·—
“又来到游轮观景厅的老地方，洛雁给张工泡上一大缸子龙井茶，自己端了杯咖啡，蜷缩在沙发上：
“讲啊，张工！”
“你也得让我休息休息，喘口气呀！”
“饭后，喝茶、谈天，不是最好的休息呀，您还想怎么休息？”
张工拿他这个徒弟也没办法，只好讲下去；
其实张工也想讲，过去的这些事，想想也蛮有意思的；往日之事，今日之师；那时没弄明白的事，现在一想也就清楚了。既然徒弟喜欢听，那就讲呗；
所谓“艺多不压身”，每一项经历，只要认真做了，对自己都会有很大的帮助：
—·—
“那时候武斗刚停止，国家机器也半瘫痪了。部里不下达生产任务，各个工厂也都陷入停工状态。各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也都冒了出来：
“养花、养鸟、养鸽子的也都大张旗鼓的发展起来；多年不见的围棋、麻将也都搬了出来，玩得热闹、痛快！
“年轻夫妇抓紧时间生孩子，那时候又不用请产假，连伺候月子的钱都省下来了，夫妻俩弄一个孩子，喂奶、喂饭、洗尿片，家家都挂起了万国旗，人口在急剧地增长。
“现在的十三个亿，大部分都是那时候创造出来的。
“我为了静下心来看书、学习，搞我的半导体，就搬进了厂里的一座空置车间。为了避免天天跑菜市场买菜耽误功夫，就在车间周围开了几片菜地，即学习了园艺，又锻炼了身体，还有了菜吃，一举三得。
“我最喜欢吃的是番茄，又可以当水果，又可以当蔬菜。自己种的番茄可以熟透了再摘，现吃现摘，又鲜又甜，水份又足，那是菜市场的番茄没法比的。
“菜农们为了多产多卖钱，青疙瘩就摘下来，等运到城里，再批发到摊贩手里，也就折腾红了，剖开里面还是青的，根本就没有番茄的味道。更有甚者，还要喷上什么生长剂、催红素，那就更没法吃了。
“我写了封信，到北京农科所邮寄了一包‘中华粉王’，那是农科所从美国引进的品种，和中国野生番茄杂交，培育了三年，得到的优良品种：
“又大、又甜、又高产，抵抗力强，不容易得病虫害。二十元钱一包，每包一千颗，有效期四年。
洛雁惊讶地说：“用得着吗，大动干戈地，我看你干什么都那么认真，真是个完美主义者；种个番茄，不过是种种玩玩而已，你还想指它发财呀！”
“傻孩子，告诉你吧，干什么事都一样，要干就要干好，要么就别干，同样花力气，花时间，为什么不选点好种子，结点好果子？
“北京农科所为什么要从美国花大价钱引进种子，再花三年时间来培育，说明它值；口味大不一样，我若不图稀它好吃，干脆到菜市场背它一背篓，多省事！”
洛雁说：“我不跟你犟了，还是您对，你说你的。”
“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秧子培养好了，我住的旁边就是锅炉房，煤灰有的是，没烧透的煤灰颜色发黑，既是上好的肥料，又能疏松土地，增加土壤透气性；
“我挑了几担上到地里，耕翻过了，整理成垄；就一尺垄一棵、一尺垄一棵，移栽到田垄上。
“孙嫂子赶着牛从那里路过，看了‘咯咯’地笑：‘张工，栽密啦，栽密啦！那不把秧都欺死了，能结番茄才怪，别看你会修机器，种地你可外行；
“哪有一尺宽栽一窝的，一棵番茄要铺成那么大一窝’，她把两手张开一比划，起码有一米五。
“我跟她说，你那种种法，落后了，要讲究科学种田。”
洛雁问：“孙嫂子怎么赶着牛进工厂了？”
“那个时候建工厂不兴修围墙，工农本是一家人，修了围墙就见外了，所以农民可以进厂种田；其实他们也是工人，白天在厂里干活，下了班就在周围种田，我们凤凰山厂不是也没有围墙吗？”
洛雁说：“是啊，我怎么忘了呢。所以厂里下班客车刚一开出去，周围山上的农民就下山抢东西，见啥拿啥。国家是咱自己的，所以东西也是咱自己的，爱拿啥拿啥。”
“咱就不去管那些事了，咱也管不了；过了些天，我买了一捆竹子，给每棵番茄插上一根竹子，搭成架子，把番茄秧绑在架子上。
“孙嫂子挑着粪桶打这儿过，看我给番茄搭架子，便笑弯了腰：‘张工，你是在种豆角，还是在种黄瓜？没见番茄还有搭架子的。番茄铺开来长才结的多，不懂嘛，看看别人是怎么种的唦！’
“又过了些天，孙嫂子挎着个粪筐从这里过，看见我在给番茄打杈，惊讶地叫起来：‘张工，你把杈都打了，怎么结果子？全靠那些杈子开花结果呢！’
“再过了些日子，孙嫂子下班路过这里，这回她不叫了，走到我的番茄地里，仔细端量，每个杈上长出一个果穗，每个果穗上结五六个番茄，每株番茄稞上留六枝果穗，六六三十六个，如果半斤一个，这一棵番茄秧上就要结十八斤果子！
“我的老天爷呀，可不是得搭架子嘛，要不，这么重的果子非得把稞子压断了不可。
“等到番茄红了的时候，孙嫂子带了一帮子人来，其中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是会计，会计拿着计算器来，一算，照这个密度，一亩地能种四千棵，每棵结十八斤，一亩地就结七万二千斤！
“按现在市场价格，两角钱一斤，一亩地就是一万四千四百元人民币。我的天哪，这可能吗？这不家家都成了万元户！？
“队长的脸很严肃，他叫大家不要吵，指指车间楼上的化验室，张工就住在化验室，他说这里住着个神人。你说，一亩地，一茬，就能出一万五，咱们工资才三十二元，一年三百多元，十年三千多，三五一十五，够咱们五十年挣的！
“你说他不是神人是什么？咱们得拜师。
“叫跟来的张二虎说，你回去炒几个菜，再带两瓶酒，咱们拜师不能空着手哇。张二虎说，要香不？队长说，要什么香呀，他又不是神仙！二虎说，你不是说他是神人吗？
“队长说神人和神仙是两码事儿，你就买两包好烟吧。
“孙嫂说，我就不上去啦。
“队长说，你不能不去，你还是个功臣哪，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你发现的。
“孙嫂说，那我就更不能去了，从头到尾我都在笑话他。
“队长说，看你那个样儿，还知道害臊了，这件事儿成功了，还要你天天给他送饭呢！
—·—
“队长他们上了楼，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我正在摆弄半导体无线电，便急忙收了，不知是谁来啦，别像在天津出差那回，惹来警察，招来麻烦。
“我开了门，几个人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我问，什么事儿？队长说，有件事情想求教您一下。
“我见队长很客气，就请他们屋里坐。队长说明来意，想请我指导指导他们种番茄。
“我说：‘您开什么玩笑，种地是你们的本行，我只是种种玩玩的。’
“队长说：‘您种着玩都种得这么好，说明您有真本事。’
“‘啥本事，我种着玩的，要是种死了也没啥损失。你们那老些地，叫我指导，万一种坏了，我拿什么赔你们！’
“我说着就拿出一本书丢给队长，‘哪，拿去看看就会了，哪里用我教？’
“队长接过来一看，是一本《怎样种蔬菜》。为难地说，‘张工，要是看本书就会种菜了，那还要农业专家干啥？我们不像你，文化高，我们要想把一本书整明白了，怕要花上几年的工夫，您就帮帮忙吧！’
“说话的工夫，饭菜就端上来了，队长接过烟散了我一支。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我就更不能帮忙了，这要是让厂里知道了，我是图吃图喝，瞎指挥农民种田，那还了得！
“队长指着在场的几个人说：今天在坐的人，这件事儿知道就知道了，谁也不准传，只要这件事传出去，我就找你们几个算账！
“所以你就答应了。”洛雁问。
“开始我没答应，我花不起那时间，那等于当他们生产队的技术员了。”张工说。
“对，那等于降级了。”洛雁说。
“级倒没降，二十多年来，就没评过工程师，大家都是技术员。可是这事不能干哪，那时候一家养两只鸡都算资本主义，我去把一个队都整成万元户，那我不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魁祸首了吗！”
“那倒是，再把你挂牌批了，你这辈子也别想翻身，因为你有前科！”洛雁说。
“可是不答应也不行啊，他们天天打发人送饭来，说是跟我换工，撂下饭筐就走，你说，我也不能把饭倒了呀。吃了人家的嘴短，那就上山去看看吧。”
“那倒是，你就帮人家讲讲呗。”洛雁说。
“那不光是讲讲的事儿，农民种地是从祖辈传下来的。他爷爷怎么种，他爹就怎么种，到他这儿，他也这么种。
“四川雨水充足，大都靠天吃饭，在市场里买回各种菜秧，挖个坑栽上就不管了，最多挑个粪桶去浇浇粪水，收多收少老天爷说了算。
“可是科学种田，从选种开始，育秧、墩苗、土质改良，深耕做垄，移栽缓苗，搭架打杈，点花疏果，掐尖疏叶，防止病虫害。他们听着很不耐烦，说张工这个方法太麻烦，做不来！
“我说，你们以为万元户是那么好当的，栽上秧就不管了，就等着秋后数钱了，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队长看我发火了，把那些‘叽叽呱呱’的人痛骂了一顿。又劝我说，张工你尽管讲你的，他们的事儿我来摆平，反正我们几个干部和骨干份子保证照着你说的去做。那些不听话的，我就是拿鞭子赶，也得叫他们照着做！”
“结果，头一件事儿就卡壳了。”
“什么事儿？”洛雁关心地问。
“种子啊。我建议他们买北京农科所的种子，每千颗种子二十元。有的就跳起来了，‘啊？种子还有论颗卖的，吃饭是不是也要论颗数哇！我们家有种子，去年新留的，我不买！’
“那时他们在厂里干活，工资才三十二块八，一亩地种子四千棵苗，就要准备五千多颗种子。”
“为什么呀？”洛雁问。
“保险系数呀。我们搞喷雾干燥设计，年产量一万吨，我要按一万二千吨设计，万一遇到不可预测的困难，我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保险；种地也是一样，种子发芽率一般是百分之八十几，还要考虑到伤苗、弱苗。”
“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洛雁说。
“五千粒种子要一百多元钱，是他们三个月的工资，万一这个修机器的，姓张的外行，瞎指挥，搞垮了，那三个月的工资不就白瞎了吗？”
“那怎么办？”洛雁问。
“当场就被除名。队长问，‘还有谁不干的？’于是就没人再吭声了。
“于是我每天晨练就往山上跑，跑到山上看看苗长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该上架了，什么时候该打杈了，什么时候该点花了，要进城买‘保花座果剂’，又叫‘24-D’，点到花蒂上，防止落花落果。
“你想每亩地四千株，要用毛笔一朵一朵花蒂去点药，这在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讲，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累，每当看见我在周围晃悠，就拿眼睛剜我，‘蛐蛐蛐、蛐蛐蛐’地互相叽咕，但是不敢报怨，怕队长除名，除了名，这半年就算白干了。
“等到果实累累，沉甸甸地往下坠，不得不重新栓绳子加固的时候，见了我以后，那兴奋的样子，差一点要把我给吃了。
“由于我们是采取小棚育种育秧，二月份就移栽到大田，四月份就结果子了，比其它菜农早熟了两个月，赶上了个好行市，每斤番茄卖到了四角，产值翻了一番。
“看他们每天挑着装满番茄的箩筐，往市场上跑的劲头，比往常大多了。队上也买了一台农用车，把番茄往城里运，
“城里人见这番茄半斤多一个，还不敢买，怕是用了什么激素，催红素。队长把番茄切开给大家尝，说这是北京农科所研究的新品种，叫‘中华粉王’，绝不是大棚番茄，如假包赔。
“买菜的人亲口尝过说，嗯，好吃，味道鲜美，又鲜又甜！于是大家都排好了队，一筐一筐地买，买回去当水果吃，市场上卖的那些水果，没有一种能比这个好吃。
“队长几个看卖得好，就把筐都卸下来，开着空车又回去装。
“这茬番茄陆续采摘了两个多月，每户分了两万多元。一天，队长和会计开着车到我楼下，提了两大篮子酒菜，要请我喝酒。我向他们祝贺，祝贺他们获得了大丰收。
“队长说，还不全靠张工您，还是你们读书人，靠两本书就致富了我们一村人，还是读书好哇，知识就是力量。说着，扔给我一个纸包，我一看个头，就知道大概是五万块钱。
“我急忙给他扔回去。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置我于死地吗？只要这件事保密好了，不要让我摊上事儿，就‘阿弥陀佛’了。
“队长把包又摔回来，‘张工，你还信佛呀，你放心，这绝对是干净的钱，您别嫌少，本来应该按百分之十给您分成，这是规矩；可是我们农民里边有人小农意识特别强，我怕他们有意见。’
“队长，你这是说哪儿去了，这钱我绝对不能拿，你要是这样，今后我就绝对不往你们那方走！
“队长和会计两个往外走的时候，把那个包扔到我的床上，就往外跑，等我拿起包来追时，他们已经钻进了驾驶室。
“可是那辆农用车不争气，踩了好几脚才发动起来，等它开起来以后，我就把包顺势扔进了驾驶室。
洛雁说：“其实你花了半年多的力气，得点报酬也不为过。”
“那怎么行，我引导农民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就已经是罪大恶极了，再接受了贿赂，那不更是罪上加罪，在劫难逃了吗？”
“这怎么叫贿赂呢，这叫劳动报酬。”洛雁说。
“那个时候，除了工资之外，都是非法收入。再说了，万一走漏风声，被厂里知道了，我的历史档案里再加上这两条，我这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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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儿呀，一辈子别想翻身了，船都靠岸了，到了武汉了，还在这儿吹呢！”刘义找到了他们，催他们赶快下船。